就在李可白打開門的那一刻,一道微弱得不易察覺的亮光在他背後閃了兩閃。徐伊蓮正在睜大眼睛盯着李可白,那亮光映入眼簾的瞬間,她的心突地一沉,向光線的源頭看過去,見到兩個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影晃過,迅速湮沒在黑暗中。
原來是王大恆他們。徐伊蓮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臥室門被輕輕打開,李可白徑直走到牀邊,躺下去,不到一分鐘,鼾聲大作。
讓人毛骨悚然的夢遊終於告一段落。徐伊蓮長舒一口氣。但正所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王大恆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浮現在徐伊蓮眼前,讓她更擔心了。徐伊蓮在李可白雷鳴般的鼾聲伴奏中,驀然想起:原來昨天下午王大恆他們在她背後指指點點,是議論李可白的事情,而不是垂涎她的姿色,失望、羞辱、氣憤等諸般情緒混雜在徐伊蓮心中——王大恆這王八蛋,原來他早就看見過李可白夢遊了,必須想辦法封住他的嘴,不管是威嚇還是利誘,絕不能讓他在外面胡說八道。
許天華和刑警李傑在公務員小區外面守了一夜,見到最後一個回家的小區居民是審計局的尹局長,當時是凌晨兩點,尹局長開一輛寶馬房車,車子開得很平穩,應該是沒喝過酒或僅喝了少量酒。此後一直到清晨五點,再沒有任何行人和車輛進出小區。
尹局長作案的可能性基本爲零。因爲他和牛福德並不認識,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往牛福德家丟垃圾。
許天華二人在早晨七點鐘和換班的刑警交接。許天華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守了一整夜,一個可疑的人也沒見到,現在正是上班時間,進出的人很多,希望你們能有所收穫。”話音未落,他上衣口袋裡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看看號碼,是李觀瀾打來的,電話那邊催促他說:“又有居民家被丟了垃圾,你趕快進入小區,保護現場,我隨後就到。出事的人家在東區四號樓。”
許天華的腦袋裡嗡的一聲,滿腹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李觀瀾已經掛斷電話。許天華對來交班的兩名刑警說:“小區裡出事了,你們守好門口,留意形跡可疑的人,我和李傑進去。”
東區四號樓正是徐伊蓮家。許天華曾在她家翻找過一次垃圾,也認識徐伊蓮,待趕到後才知道出事的又是她家,不禁大吃一驚,欲待不信,事實分明就擺在眼前,要說相信,這一整夜自己眼睜睜地盯着,別說是人,就是一條狗、一隻貓也不可能從他眼皮底下溜過去。
這時徐伊蓮家裡已經亂成一團。第一個發現院子裡被丟垃圾的是李可白。他上午要去市政府開會,提前出了門,才走到院子裡,腳下踩到黏糊糊的一攤東西,低頭一看,兩片幾乎已經爛成稀泥的白菜葉率先進入視野,一小團黑色的毛髮纏繞其間,髮質極黑極細,髮絲很長,一望而知是女人的頭髮。
李可白已是驚弓之鳥,在清晨時分不經意再次見到自家院子裡被丟了垃圾,剎那間只感覺眼前發花,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部涌上來,發出一聲低沉而絕望的哀鳴,就癱倒在地,四肢抽搐不已,雖然意識尚清醒,卻說什麼也爬不起來。
徐伊蓮在室內聽到院子裡有異樣的動靜,忙跑出去察看。這時李可白夢遊的陰影還在她心頭縈繞,猶有餘悸,再一見到院子裡這可怕的情景,禁不住厲聲尖叫,打破了小區清晨的靜謐。
兩人的女兒李尤才從廁所裡出來,聞聲也跑到外面,她不明所以,但見到父母失態的樣子,也嚇得嚶嚶哭泣。
徐伊蓮先回過神來,第一反應是給李觀瀾打電話求援。不知怎麼回事,在這孤立無助的時刻,想起李觀瀾鎮定從容的臉,她心裡就安定了許多。
這堆垃圾的量很小,除去白菜葉子和頭髮絲,就只有三根雞骨頭和幾片碎玻璃,以及一個殘破的塑料袋。李觀瀾派人到小區裡的其他人家察看,均未發現異常。
那一小團頭髮絲成爲最重要的線索。李觀瀾請蘇採萱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查實這團頭髮絲和第一次發現的闌尾是否屬於同一個人,以保證這微量線索不會中斷。
垃圾的來源成爲案情的關鍵。李觀瀾對許天華的業務能力和敬業精神沒有絲毫懷疑,加上有小區的監控錄像作爲輔證,基本可以排除丟垃圾者是從小區大門出入。而翻牆入內又不觸及報警系統的可能性也基本等於零。
“這樣,只剩下一種可能性,”許天華前思後想,說出他的分析,“丟垃圾者就住在小區裡,而且很可能是這起惡性殺人分屍案的知情人,用丟垃圾的手段來引起我們的注意。”
李觀瀾沉吟說:“我同意你的意見,這確實是一個思路。但是,我想咱們都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不排除這些垃圾是從高空中丟下來的。”
“高空?”許天華不解地說,“這小區只有兩幢高層建築,距離事發地都有幾十米遠,垃圾怎麼可能是從空中丟下來的呢?”
李觀瀾啓發他——同時也幫助自己梳理思路,字斟句酌地說:“地理環境確實是這樣,不過還是不能把思路束縛住。咱們至今出過兩個丟垃圾現場,一是位於八樓的牛福德家,一是地面上的李可白家,垃圾的量都不大,都散落在地表,而且,每堆垃圾裡都混雜有一個殘破的塑料袋。我認爲,垃圾被丟到地面之前,很可能是裝在塑料袋裡的,由於垃圾袋距離地面較高,摔下來時觸力很大,使得袋子破裂,捲成一團混雜在垃圾中,未引起我們的注意。”
許天華想了想,似乎有所領悟,說:“確實有這種可能性,牛福德家住在八樓頂層,我們一直沒想通垃圾是怎樣被丟上去的,如果是從空中作案,就可以解釋通了。但這樣又出來一個疑問,丟垃圾者是怎樣升上半空的?總不會是乘直升機或者熱氣球上去的吧?就算是乘坐升空的工具,那麼大動靜,怎樣能做到足夠隱秘而不被人察覺?”
李觀瀾壓低聲音,說:“思路還要拓寬一些,我們此前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爲丟垃圾的一定是人,現在看來,也不能排除是其他生物。”
許天華和刑警李傑聞言不明所以,面面相覷,只感覺身上一陣陣發冷。
李觀瀾話未說完,上衣口袋裡的手機鈴聲大作,是公務員小區的管片派出所副所長黃橋偉打來的,聲音有些急促:“李支隊,你是不是在我們這片辦案子?有件棘手的事,能不能麻煩你過來一趟?”怕李觀瀾推辭,又加上一句,“離你現在的位置大概有五分鐘的車程,一腳油門就到。”
李觀瀾和黃橋偉打過幾次交道,對他印象還不錯,聽出黃橋偉的語氣很急,說:“沒問題,我這就過去,你在什麼地方?”
黃橋偉說:“白鷺湖畔,靠白樺林的這一側。”
車子離湖畔還有幾十米遠,李觀瀾就倒吸一口涼氣,明白了黃橋偉爲什麼語氣那樣惶急。在混濁的湖水邊,鬱郁的樺樹下,大批的白鷺倒地死去,雪白的羽毛與青青碧草交相呼應,襯托出令人絕望的慘淡和悽清。
那些死去的白鷺橫七豎八地倒臥着,身體僵直而堅硬,兩隻鳥足蜷曲着,似乎對這個喧囂又殘忍的世界充滿了恐懼。它們的眼睛不肯閉上,混濁的白色眼膜溼潤而黏膩,不知是沾着露水還是曾經在死前哀哀地哭泣。黑色的瞳仁望向虛空的遠方,提醒冷漠的人們,它們也曾是一條條美麗而鮮活的生命,在這個利慾薰心、弱肉強食、相互爭搶資源的擁擠世界上,也曾有屬於它們的一部分空間。
白鷺湖邊已經站滿了圍觀的市民,裡三層外三層,都面帶恐懼和猜疑,交互竊竊私語,猜測着白鷺驟然間成批死去的原因。有的認爲可能是大地震的前兆,有的說一定是白鷺湖裡被人下了毒,也有人臉色慘白,心事重重,顫抖的嘴脣在含糊不清地念叨什麼。
焦頭爛額的黃橋偉見李觀瀾走過來,像看見了救星,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去,說:“李支隊,我是沒轍了,你快幫我看看,這些大鳥咋死了這麼多,找不出死因,市民們胡亂猜,對社會穩定是個隱患。”
李觀瀾一時間也無法作出判斷,說:“只要不是急性的禽類傳染病,就不會釀成更嚴重的後果。”他回頭讓一名刑警通知蘇採萱立刻趕過來,繼續對黃橋偉說,“這些白鷺是今天同時死的嗎?”
黃橋偉擦擦汗說:“我剛纔瞭解過,近兩個月陸陸續續地有白鷺猝死,有市民在湖邊發現過白鷺的屍體,不過也沒引起注意。像今天這樣大批地死去,以前從來沒有過。”
李觀瀾擔心有疫情傳播的潛在危險,命令現場的警員們把圍觀羣衆疏散到十米外,警員也在離白鷺屍體較遠的地方守着。
蘇採萱接到通知後火速趕至現場,見到白鷺成批死去的慘狀,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問與她同來的馬德中:“你有什麼看法?”
馬德中年紀雖輕,遇事卻很能保持沉着冷靜,說:“最怕是禽流感爆發。這些白鷺符合禽流感載體的大多數特徵——水生鳥類,與人類飼養的家禽有近距離接觸,種羣密度很高,這些都是危險因素。不過國內至今爲止並沒有野生鳥類爆發禽流感的記錄,所以這個可能性很小。不管怎麼說,我認爲應馬上對白鷺的屍體進行取樣檢驗。”
蘇採萱說:“我們隨身攜帶的工具和藥物都有限,不過事不宜遲,只能在現場作初步檢查,萬一發現異常,可以立即通知動植物檢疫所,避免疫情擴散。”
兩人在最短的時間內穿上防止酸鹼滲透的防護服,戴上防毒面具,進入隔離現場。
兩人從地上挑選出兩隻僵硬程度較淺的白鷺作爲樣本,取出解剖刀,颳去其腹部的翎羽和絨毛,然後小心翼翼地剖開其皮膚。
數十隻白鷺在半空中盤旋、鳴叫,爲同類的死去而哀傷不已。
蘇採萱仔細檢視白鷺的內臟,一顆懸着的心略放下,說:“未見到禽流感的特徵。氣管內無充血、出血,無干酪樣滲出物,無混濁的心包液,胰臟未見腫大。可以初步排除禽流感。”由於戴着面具,聲音非常沉悶,要大聲喊叫才能傳出來。
馬德中點頭說:“我同意。”
蘇採萱剖開白鷺的嗉囊和胃,檢視它們臨死前吃的食物,忽然雙手停頓,若有所悟。
馬德中在三十秒後也明白過來,擡起頭與蘇採萱對視一眼,說:“我想我們找到答案了。”
蘇採萱向李觀瀾遙遙地打了個“OK”的手勢,李觀瀾心領神會,知道兩人已經查找到原因,而自己最擔心的疫情終於沒有出現。
與此同時,李觀瀾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個重要畫面,這畫面就像是黎明時分的啓明星,在沉沉黑暗中帶來一線曙光,讓李觀瀾此前紛繁混亂的思路豁然開朗。傳奇小說裡形容武林高手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字句,李觀瀾雖然不是武林高手,但是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有三隻眼睛四隻耳朵。有時候他明明背對着你,看似在閱讀文件或敲打鍵盤,但你在他身後的一舉一動,比如倒杯水或彎下腰撿些什麼東西,他頭也不回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像是後腦勺上也長着眼睛。
這時他又表演了一次讓人佩服又有些驚悚的“超能力”。李觀瀾的眼睛直盯着蘇採萱的手勢,貌似目不轉睛,卻絲毫沒錯過周圍的動靜,微側過頭伏在黃橋偉耳邊說:“我想已經找到向公務員小區丟垃圾的兇手了。”
黃橋偉茫然不解,說:“是不是蘇法醫發現了什麼線索?”
李觀瀾搖搖頭,指着遠處的天空說:“看那裡。”
黃橋偉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在遠方天際,依稀看到有兩隻白鷺向公務員小區方向飛去,已經遙遙飛進雲層,幾乎僅見兩個白點。黃橋偉仍是一頭霧水,問:“那是什麼?”
李觀瀾見他沒明白,又指向二三十米遠處的一個碩大垃圾堆說:“還在繼續。”
黃橋偉不知他在賣什麼關子,心想自己幸好不是他的下屬或同事,否則要不時接受他的業務能力考試,可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事情。黃橋偉見垃圾堆裡站着幾隻白鷺,有的引頸長鳴,有的在低頭覓食。他依然不明所以,只是不願讓李觀瀾瞧低了,沒有急於開口求教,而是努力搜尋每個細節,腦子在飛速轉動,心想即使發現少許似是而非的線索,也可以應付過去。
李觀瀾善於洞察別人心意,見黃橋偉的尷尬模樣,也不催促他,而是沉默不語,明知這種無形的壓力已經足夠黃橋偉承受。這個年輕卻老謀深算的刑警隊長,喜歡用這種手段在實戰中訓練他的下屬。
黃橋偉冷汗涔涔,如芒在刺,正當不知所措之際,一個出乎意料的景象映入他的雙眼:一隻白鷺振翅翱翔,奮起飛上半空,而尖尖的鳥喙中叼着一個小小的深紅色塑料袋,那是從垃圾堆裡叼起的一個袋子,裡面裝着少許垃圾,吊墜在白鷺的尖嘴下面,隨着飛行產生的氣流輕輕晃動。
在李觀瀾看來,那袋垃圾卻無比沉重,那裡面不僅隱藏着關於一條命案的重要線索,同時也隱藏着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那是成批猝死的白鷺對生命的質問,對人類的復仇。
黃橋偉卻眼前一亮,腦海中靈光閃現,脫口而出:“原來往公務員小區丟垃圾的是鳥不是人,我們從一開始就判斷錯了。”
李觀瀾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