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天華與蘇採萱共事多年,對她沒有絲毫戒心,被她迂迴婉轉地三言兩語,就套出他與何曉順當年在詔安市植物園的家塘湖邊,投下漂流瓶的往事。許天華還笑何曉順愚癡,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始終沒換過手機號碼,但也沒有人打過電話來,那瓶子早不知漂到哪裡去了。
蘇採萱按照李觀瀾的吩咐,套出許天華的話,心裡非常過意不去,事後向李觀瀾絮叨好長時間。李觀瀾安慰她說:“咱們也不是有意瞞他,本來這事就沒有太多根據,屬於小範圍秘密調查,如果最終不能立案,就更沒必要讓他知道了。”
蘇採萱說:“你打算怎麼調查?咱們這可是跨界執法,要不要請詔安市的警方配合?”
李觀瀾說:“還沒最終確定詔安市就是案發地,暫時不要驚動他們。斷腳是在曲州發現的,我們當然有管轄權。到必要時再通知詔安市警方。”
李觀瀾、馮欣然、蘇採萱三人於次日天矇矇亮時就驅車趕往詔安市,到達時才上午八點鐘左右。
三人都穿着便裝,從勞動力市場聘請了十餘名年輕力壯水性又好的民工,一起來到植物園山腳下的家塘湖邊。這是巨流河在詔安市內的唯一分支,搜尋範圍就更容易鎖定一些,如果支流衆多,李觀瀾真不知道要從何處着手了。
李觀瀾站在湖邊打量了一下週圍的地勢。家塘湖距離公路有二十多米遠,只有一條兩米多寬的土路通向湖邊,由於行人衆多,路上的泥土夯得很結實,看來就算是下暴雨也不會翻起太多泥漿,仍可通行。土路兩邊是齊膝深的野草和密密的小樹林,林內幽暗陰森,看來即便是天光大亮時,也極少有人到林子裡去。
到了湖邊,土路向兩側岔開,在林子和湖邊僅有一條窄窄的甬道。經河水長期浸泡,甬道上泥濘不堪,人踩上去,倒有一半鞋子陷在泥裡。
李觀瀾對民工們說,他是省城來的商人,不久前帶女朋友來家塘湖邊玩,不小心把一個敞開口的揹包掉進河裡,包裡的物件都沉在河底。雖然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都挺有紀念意義,所以請民工們下水去打撈。包裡的東西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總之只要在河底摸到什麼就帶上來。如果沒有收穫,每人每天的工錢是一百二十元,如果有收穫,獎金另算。
詔安市在曲州南面,氣溫高着好幾度,這時已經春意融融。家塘湖靠近岸邊的水深在一米半到兩米半之間,對於水性好的人來說算不上什麼。而且湖水遠離市區,除去泥沙外,並沒有太多生活垃圾,水面還算乾淨。民工們都挺樂意接這個活。
三名警員在岸上看着民工們下水打撈,表面雖然平靜,心中卻焦急如焚。這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在專家們有理有據的結論面前,他們對不時從河面上漂來的斷腳置之不理,任誰也不能責怪他們。但他們都不是明哲保身的人,李觀瀾不是,蘇採萱不是,在刑偵技巧和爲人處世方面都日趨成熟的馮欣然也不是。他們懷抱着理想和責任感而活,即使現實使得這理想千瘡百孔,使得他們的前進之路步步荊棘,也絕不會妥協。人生短暫,率性而爲,但求俯仰天地,無愧於心,又何必委曲求全?
刑偵,是一種成者王侯敗者賊的職業,上級和公衆要的只是結果,至於這結果是垂手而得,還是歷盡艱辛淘盡黃沙始見金,並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那些大量的繁重瑣碎的排查、蹲坑、調查走訪是刑偵工作的主要內容,而在付出這許多努力之後,刑警們已經疲憊到心力交瘁卻依然一無所得,更是尋常事。
李觀瀾的心一直在揪着,耗費了這麼多時間、精力和金錢,如果一無所獲,空手而返,縱然別人不追究,自己的這一關都過不去。
民工們不斷從河裡爬上岸來,把撈上來的五花八門的東西丟到地面上。除去塑料水瓶、泡沫飯盒、繩頭等垃圾外,還有一些布條、鞋子、頭髮之類能夠引起警員們興趣的東西。但李觀瀾在眼睛一亮後又感到失望,即使這些物體與斷腳屬於同一名死者,憑藉現在的技術手段,也無法檢測出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挑選出一些可能對案情有幫助的東西,分類裝進證物袋。
十幾名民工在河水裡摸索一陣就游上岸來,吃喝一些東西,補充體力。這樣斷斷續續地打撈了兩三個小時,民工們都已感到有些疲憊,警員們的失望也在逐漸加深。李觀瀾做事一向穩健,謀定而後動,善於通盤考慮,運籌帷幄,像現在這樣既似大海撈針又似刻舟求劍的撞大運做法,在他的刑偵生涯中極是罕有。
工作到中午時分,一輪烈日當空,照耀得地面上有些灼熱。蘇採萱爲緩和李觀瀾和馮欣然的焦躁情緒,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真熱,我也想跳到河裡去涼快涼快。”
李觀瀾還沒答話,有人在他們身後嘶啞着聲音喊:“不可以,誰也不能下水。”衆人的精力都集中在水面上,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一跳,回頭去看,一個矮小的人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由於身體胖,已經跑得大汗淋漓。
那人跑到湖邊,向湖水裡的幾名民工揮手大叫:“上來,趕快給我上來。”
李觀瀾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說:“這裡湖面開闊,湖水不深,怎麼不能下去呢?”
那人大吼大叫:“這塊水域裡有食人魚,誰也不能下水,馬上上來。”
岸上的人都一驚,李觀瀾問:“這是真的?怎麼沒聽人說起?”
那人似乎不喜歡用正常方式交流,面對面說話也要大聲喊叫:“我現在不是在告訴你們嗎?不想被吃掉的都給我上岸來。”
李觀瀾見他說話一味吼叫,不得要領,就讓蘇採萱和馮欣然把民工們都叫上岸來,他自己把那人拉到稍遠的地方,耐心地和他溝通。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弄清楚,那人名叫樑滿貴,四十多歲,是植物園附近樑家鄉河前村的人,因光棍一人,不事勞作,最喜歡打架鬥毆,做事蠻橫,植物園開發成旅遊區後就聘用他做了巡園的保安。
李觀瀾問他:“你說這湖水裡有食人魚是怎麼回事?”
樑滿貴瞪着眼睛說:“鬍子魚,不知道嗎?”
李觀瀾聽說過這種魚,悚然一驚,說:“家塘湖裡有鬍子魚?”
樑滿貴翹起右手大拇指,高舉過耳,撅着嘴說:“最大的有一米多長,三十來斤,見過嗎?”
李觀瀾低聲嘟囔一句:“沒見過,吃過,味道不錯。”
樑滿貴沒聽清楚,高聲說:“什麼,你說什麼?”
李觀瀾沒回答他,招呼上同來的十幾個人,有點垂頭喪氣地離開。
回到車裡,馮欣然請示說:“接下來怎麼辦?就這樣回去?”
蘇採萱沒有主意,看着李觀瀾。
李觀瀾沒直接回答,而是問蘇採萱:“鬍子魚真的吃人嗎?”
蘇採萱說:“不知道吃不吃活人,但是吃人和動物的屍體。這種魚的味道很好,我們在植物園度假時品嚐過,你們沒印象嗎?”
李觀瀾感覺腸胃在緩緩蠕動,有點噁心,說:“當時只知道它是食肉魚,誰知道是吃屍體的,這樣你也能吃得下去?”
蘇採萱笑笑說:“人吃的肉不都是動物的屍體,怎麼沒見你說噁心?別假慈悲了。”
李觀瀾不和她鬥嘴,對馮欣然說:“咱們到市區去,買兩套潛水服,那些民工並沒潛到湖底,打撈上來的都是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我想家塘湖裡一定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我們要讓它重見天日。”
蘇採萱愕然說:“什麼,你,還要下水?”
返回家塘湖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湖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李觀瀾和馮欣然都穿上順路買來的劣質潛水服,戴上塑料潛水鏡,揹負着小型氧氣瓶,把兩塊大石頭綁在身上,縱身跳進湖水,瞬間就沉得沒了蹤影。
蘇採萱悄然站立在湖邊,目送兩位有點瘋狂有點不靠譜的戰友消失在湖水裡,想象着鬍子魚牙齒尖尖的兇猛模樣,胸中泛起“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情緒。
李觀瀾和馮欣然一路向水底沉下去,很快雙腳就踩到了實地上。兩人努力擺動腰肢,勉強在水裡站定,向四周打量。這劣質潛水鏡的鏡片原本就模模糊糊,家塘湖水又混濁不堪,兩人僅能望出一尺多遠的距離。
馮欣然雖然擅長游泳,但以前都是在游泳池裡賣弄身手,從未有過野浴和潛水的經歷,到水底後有些心慌,再聯想起樑滿貴所說的食人魚,更加惴惴不安,只是職責所繫,不得不硬着頭皮走下去。
水裡的阻力大,馮欣然身上又綁着一塊沉重的石頭,才走出兩三尺遠,卻像是在平地上走過幾千米,累得雙腿痠軟,心跳加快,忽然感覺額頭觸到什麼硬硬的東西,猝不及防,心臟猛地一跳,從頭到腳的皮膚都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把頭偏開二三十釐米的距離,眯起眼睛仔細一看,隱約見到一個骷髏頭,齜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兩個黑洞洞的圓圈緊緊地盯住他。馮欣然有心大叫一聲,可是嘴巴被氧氣罩堵住,發不出聲音,使得恐懼都鬱積在五臟六腑裡,沒有渠道發散出去。
馮欣然畢竟是刑警,遏制住恐懼感,長舒一口氣,在氧氣罩周圍吐出一串串氣泡。他緩慢地擡起手,想把骷髏頭拿在手裡,誰知入手沉重,才發現那骷髏頭下面還連着一具骨殖。這具枯骨竟然直挺挺地站立在水底!
馮欣然膽子再大,畢竟眼前的事情過於怪異,而且水底光線黯淡,見不到李觀瀾的身影,在陌生無依的環境裡使得恐懼感加倍,他不確定水底潛藏着什麼危險,不敢再耽擱,想着上岸後請求支援,弄清水底狀況後再行動。
馮欣然解開身上綁縛的大石頭,四肢划動,緩緩浮上水面。看看離岸邊才只有三四米遠,他摘下氧氣罩,提高聲音對蘇採萱喊:“李支隊上來了沒有?”
蘇採萱把手握成擴音器狀放在嘴上:“還沒有。”
馮欣然浮在水上,心裡拿不定主意是再下水去尋找還是上岸等待,忽然身旁的水面碎開,嘩啦一聲響,鑽出一個人來,正是李觀瀾。他高舉着左手,右手划水,動作明顯變形,似乎正在經歷巨大的疼痛,但是憑着一股狠勁韌勁強行忍耐。
馮欣然見狀,來不及細想,竭盡全力向他游過去。李觀瀾似乎沒看見他,頭也不回地遊向岸邊,只是速度異常緩慢。馮欣然看看離他只有兩尺之遙,觸手可及,李觀瀾卻仍不睬他,正感覺奇怪,兩人中間忽然翻起一陣浪花,一條大魚從水中躍上來。那條魚似乎被什麼東西拉扯着,身體才躍出一半,倏地又沒入水下。
李觀瀾雖然戴着氧氣罩,蘇採萱仍可隱約見到他臉上的痛苦表情,心裡一緊,明白了他正在遭遇的危險。她幾乎未加思索,揚手把一條早準備好的繩索向李觀瀾拋過去。那條繩索帶着呼哨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準確地落在李觀瀾一伸手的範圍內。李觀瀾的左手仍緊握着,右手抓住繩索。蘇採萱使出吃奶的力氣,在岸上用雙手拼命拖曳,李觀瀾則挺直腰,藉着湖水的力量,努力向岸上撲過去。兩人這樣配合了兩三次,李觀瀾終於縱身撲到岸上,右腿腳踝處赫然拖着一條約十幾斤重、相貌兇惡的黑色大魚,正是家塘湖裡盛產的食人鬍子魚。
那條魚離開水以後,兇惡程度大減,但是仍緊緊咬住李觀瀾的腳踝不放。蘇採萱從地面上拾起一根成人胳膊般粗細的樹枝,竭盡全身力氣擊打在那條鬍子魚的頭部。不知是她在情急時力量大得驚人,還是那條魚已到強弩之末,在蘇採萱一擊之下,那條魚的身子挺了兩挺,終於鬆開牙齒,躺在李觀瀾腳邊,扇形大嘴一張一合,剪刀似的尾巴猶在蠕動。
這時馮欣然也爬上岸來,取下氧氣罩,驚得臉色蒼白。
李觀瀾疼得齜牙咧嘴,暗紅色的鮮血從右腳踝處汩汩流出,一道深深的傷口從筋腱延伸到右腿肚子,竟然被鬍子魚活生生地撕掉一條七八釐米長的血肉。
蘇採萱略一察看他的傷勢,不敢耽擱,疾步跑回車上,取下急救包,手腳麻利地幫李觀瀾擦洗,消毒,然後塗上止血生肌的藥物,用繃帶整整齊齊地纏好,再打一針消炎止疼針。畢竟業務嫺熟,馮欣然在旁邊看得眼花繚亂,還沒反應過來該怎樣幫忙,蘇採萱已經把這一套動作乾淨利落地完成。
那止疼針見效很快,打上以後李觀瀾臉上的痛楚明顯減輕,只是繃帶上還是不斷滲出血來。蘇採萱又取出醫用冰袋,用力壓在他的傷口上,說:“到底怎麼回事?這鬍子魚還真的攻擊活人啊?”
李觀瀾咧開嘴笑笑說:“沒事,在水下見到這條大魚,可惜沒有漁具,就用腿把它釣上來了,今天晚上有得牙祭打了。”
蘇採萱鼻子裡哼一聲說:“得,咬得這麼狼狽,就別逮機會表現你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了,幸虧這條魚不算太大,要碰上一條三十幾斤的,說不定你就埋在湖底了。”
馮欣然想蘇採萱的擔心不無道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岔開話題說:“李隊,你在水下還見到了什麼?”
李觀瀾攤開左手,露出兩片直徑在一到兩釐米之間的碎骨:“在湖底的一塊石頭上摸到兩塊骨頭,正琢磨着就被這傢伙一口咬中,別的一無所獲。”
馮欣然把他在水底與一具骷髏面對面撞在一起的遭遇描述一遍。
李觀瀾興奮得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此行的結果比預想的還要圓滿,有你這個發現,斷腳之謎就算解開一半了。你現在就和詔安市刑警隊聯繫,讓他們找一支專業打撈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