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河水流過的童年
展陽已經兩天沒上學了，在這兩天裡洛霽顏的家裡發生了變故，她的父親死了。她請假回到老家。
坐在回老家的車上洛霽顏想起過去的時光，那時候她還沒有改名字叫洛霽月，曾經的洛霽月是快樂的。
什麼最快樂，快樂其實並不深刻。快樂就是想要得到的我都做得到，做不到的我也想不到，這才最快樂。
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做喜歡的事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然後問心無愧，這才最幸福。
這是洛霽月的快樂和幸福。現在的洛霽顏，並不快樂，也不幸福。洛霽顏把原因歸結爲——自己長大了。
長大多了一份過分的、刻意的、執着的、頑固的、強求的東西，好聽的說法那是追求的理想，難聽的說法就是貪婪的慾望。
記憶，現在在下一秒的產物。記憶就像樹上的葉子，有些過往長在樹上被銘記；有些回憶像落葉正在腦海裡片片凋零；那些與泥土接壤的曾經，記不起卻也滋潤着生命。隨着年輪一圈圈的增多，枝繁葉茂與零落成泥的更迭間，拼湊成一個到現在爲止完整的人生。
洛霽顏小時候的記憶大多已經模糊不清了，而那些還存在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洛霽顏出生在一個複雜的家庭裡，媽媽孟芙花在嫁給爸爸洛金鼎之前，結過一次婚並有一個孩子。
小時候的洛霽月有很多外號。小洛大蠻，她從能把話講明白起就會罵人，罵人是天生的本領。有一天媽媽領洛霽月去姥姥家看哥哥姐姐，回到家裡，洛金鼎正在吃飯，洛霽月哭了，躺在地上就打滾。洛金鼎問：“大蠻兒咋滴啦”，洛霽月哭着罵：“大碴粥都特麼讓你吃了我還吃啥？”，因爲這事洛霽月罵了洛金鼎好幾天。當然這些糗事洛霽月是不肯去記的，都是大娘幫着霽月記的。
洛霽月還有個外號叫大尾巴狼，是鄰居小姐姐爲洛霽月起的，那是因爲洛霽月特別能粘着媽媽。孟芙花還有一個孩子要養，有很多活要幹，一年到頭沒多少時間是閒着的，每次孟芙花一閒下來，洛霽月就跟在媽媽屁股後面，走哪跟哪。
洛小扣是哥哥爲洛霽月起的外號。有次，洛霽月和哥哥去小賣鋪買火腿腸，哥哥買一根，洛霽月買一根，哥哥趕忙在自己的火腿腸上咬了一口，哥哥說：“小妹，走啊，付完錢了。”洛霽月說：“我在等着找錢”，哥哥說：“五毛錢一根，就帶一塊錢”，之後賣貨的老奶奶說沒剩錢。洛霽月看看自己手中沒吃的火腿腸，又看看哥哥手中咬了一口的火腿腸，大哭起來了，對於小霽月來說，剩錢是去小賣鋪必須的一個步驟。哥哥在嘴裡嘟囔：“每次都這樣，幸虧我咬了一口，怪不得別人不願意跟你一起來小賣店。”
還有個洛霽月最討厭的外號是洛埋汰。原因是冬天的時候，有次洛霽月和爸爸拉着小爬犁去撿牛糞，被村裡人稱小喇叭的一個男孩看到了，小喇叭在村裡一宣傳，洛霽月撿牛糞的事整個村裡的孩子都知道了。
那個時候對於洛霽月來說，哥哥是親哥哥，雖然不在一個家庭里長大。後來，疏遠了。而再也沒有誰在自己被別的孩子欺負的時候說一句，“你給我記住了，這是我小妹”，然後哥哥用手心裡都是冷汗的小手，牽着洛霽月的手，把洛霽月送回家。
洛霽月也知道疼自己的哥哥，那時候洛霽月和哥哥在另一個村裡上小學，中午的時候要帶飯，洛霽月吃鹹鴨蛋只吃一半，把另一半留給哥哥。
在複雜家庭裡，時間是親情的催熟劑，從初見懵懂青澀，到可以親近的熟絡，再到路上相見沒有話可說的痛心疾首，親情像被詛咒的蘋果，一點點成熟再爛掉。
而唯一可以不從血緣獲得親情的方式就是結婚，一些陌生人變成了休慼相關的親人，而從前的親人變成了冷冷清清的陌生人。誰還會記得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有些人從出生一起走，因爲走了相反的方向，比如富貴與貧窮，註定越走越遠；有些因爲行走的速度不同也終將遠離，比如小富與大富。世俗以金錢來做路標。能牽着手願意一起走的感情，叫愛情。然而大多數的愛情，也是要看這種路標的。
小時候多好洛霽顏的口頭禪。
小時候多好，小時候的她的快樂就是端着一盆衣服，有爸爸的、媽媽的、大爺的、大娘的還有自己的，拎着媽媽新買的碧浪洗衣膏，去離自己家不足100米的小河，通通洗的乾乾淨淨。
小時候多好，小時候她的幸福就是拿着自己撿的黃豆粒，去小賣鋪換槍形狀的餅乾，換果光蘋果，當然這份幸福還有份驕傲的存在，那份驕傲來自於同村的小朋友沒有自己豆粒撿得多。
小時候，真的很好。現在呢？洛霽顏問自己，如果自己能放下所有顧慮和展陽在一起，如果父親沒有死，一切真的很好。
聽大娘說，小時候洛霽月特別聽話。5歲的時候就能和媽媽孟芙花、大娘去小河洗衣服，那個時候洛霽月還只能洗自己的襪子。三個人洗衣服的方式非常的不一樣。大娘有哮喘病，只能用腳踩，至於能不能洗淨，洛霽月到現在一直懷疑這個問題。媽媽呢，就把衣服在河裡的磨盤上使勁搓，媽媽很少用洗衣膏，原因是洗衣膏在家裡也算奢侈品。洛霽月那個時候還意識不到這個問題，她只知道自己家每天都吃大碴粥，洛霽月的洗衣方式就是搓出的泡沫一定要多，越多越乾淨。
泡沫在陽光下，有彩虹的色彩，彩虹圈上出現了洛霽月的倒影，那七色的斑斕讓洛霽月迷醉，醒過神後，再把七彩泡沫一個一個捅破。洛霽月把襪子扔到水裡，襪子隨河水漂走，小霽月伸手去夠襪子，洗衣膏被碰到水裡，那時剛下完幾場雨，水流湍急，洛霽月長得還很小，險些沒掉河裡淹死。
小霽月剛開始記事，一直覺得是同村的一個大哥哥一把抓住了自己。
大娘是和小霽月最親近的人，因爲除了春秋的農活外，爸爸洛金鼎和大爺洛金棚還要忙着放牛，媽媽夏天還要鋪路賺錢。大娘有哮喘病，別人眼中大娘是個閒人，在小時候洛霽月的眼中，大娘是大能人。
大娘會繡花，霽月鞋上的花都是大娘繡的。大娘會孵小雞，洛霽月會目不轉睛地看着小雞一個個從蛋殼裡神奇地擠出來，小雞渾身溼漉漉地讓她不想去撫摸。大娘會放大鵝，每次大娘帶。着霽月去河邊放大鵝，鵝會到草叢中下蛋，洛霽月會觀察每隻鵝的去向，第一時間把鵝蛋幫大娘撿回來，生怕被別的在水邊玩耍的孩子撿去。洛霽月特別喜歡撿鵝蛋，對撿鵝蛋的喜歡程度僅次於撿豆粒，原因在於撿鵝蛋是家庭公共財產，撿豆粒是私有財產。
大娘說，洛霽月小的時候剛開始學寫數字，不會寫8，總是把兩個0上下非常不樹直的畫在一起。大娘就笑她笨，告訴霽月“8怎麼能是那樣寫的呢！8是一個鴨蛋立在一個鵝蛋上，這樣纔對”因爲大娘的這句話，洛霽月後來上幼兒班失去了很多唾手可得的小紅花。
大娘唯一不對洛霽月提起的就是洛霽月的奶奶。洛霽月的爺爺在年輕時候就得腎癌死了，扔下洛奶奶和五個孩子，老大是女孩早早就嫁人了，老二是洛金棚，老三是洛金鼎，老四和老五都是女孩。洛金棚和洛奶奶一起拉扯着弟弟妹妹長大，洛金棚結婚後，大娘總是欺負洛霽月的兩個姑姑，一次被洛金鼎發現，洛金鼎和大娘打起來，大娘吵着要和洛金棚離婚，洛奶奶一害怕上吊吊死了。
洛霽顏聽媽媽說，洛金鼎出完殯，他畫了兩張畫，男人端碗喝酒，女人端碗喝藥，貼在了大門兩側，女人是洛霽月的大娘，男人是洛霽月的大爺。
洛金鼎從小特別孝順母親，在生產隊得公分換的麻花自己捨不得吃給母親吃，母親死後，洛金鼎天天去山裡母親墳頭哭，洛金鼎想去當兵又害怕大嫂欺負兩個妹妹，十三歲時就退學了。
洛金鼎性格非常陰鬱孤僻，自己養匹白馬，這匹白馬是洛金鼎孤獨歲月中唯一的夥伴，白馬伴着金鼎上山拉柴，賣的錢他從來捨不得花，留着自己給自己娶媳婦用。
直到結婚後，洛金鼎纔不去母親墳頭哭，洛金鼎在兩個妹妹結婚之後才結的婚。孟芙花以前的丈夫因病去世，孟芙花把兒子放到父親家裡養，洛金鼎一直強調是郭芙花追的自己。洛金鼎和孟芙花結婚不到一年生下洛霽月，洛金鼎說洛霽月出生時，天空中有一片薄如明玉的月亮和太陽交相輝映，白天見到月亮，洛金鼎要給孩子取名爲洛月，村裡有文化的人說白天能看到的月亮是稀有的月亮，就取名爲洛霽月。
洛霽顏是後來去媽媽家繼父爲她重新起的名字。
孩童的眼睛是澄澈、明亮的，像水晶一樣可以反射光芒，那種光芒只捕捉到美好。
在洛霽顏記憶最深處，總有一片天空，沒有慾望的沾染，那是她向上仰望，太陽直射她的臉龐、沒有陰霾阻隔的那片天。
是春天冰雪還未消融，無風時炊煙向上隆起，最後消散在那片渺遠的高天。
是夏天洛霽月和鄰居小姐姐在河邊晾腳丫，陽光熾烈、晴空萬里的那片天空。
是秋天洛霽月躺在高高的豆杈車上，仰望遠天，與自己沒有隔離，彷彿觸手可及的那片純藍。
是冬天爬上山頂去採達達香花，凝望天際，和皚皚的白雪在遠處連成一片的那抹淡藍。
當眼眸與藍天之間隔着一份看得見的人性時，童年也就結束了。
不知什麼時候，洛霽月的腦海裡總浮現着爸爸那張拉長的、陰森的臉，像一座馬上就要爆發的火山。
那個夏天，多了幾場連綿不盡的細雨，特別涼。牽牛花爬不上籬笆的頂端，沒有生機。
洛霽月上本村的幼兒班，媽媽爲了給洛霽月縫了一個書包，特意跟霽月大娘學繡月牙，在上面繡了一個月牙。洛霽月在板擦事件後學習特別努力，在班裡考了第一名，雖然只有十個學生。
孟芙花爲了獎勵洛霽月第一個第一名，那天特意煮了兩個雞蛋。
吃飯前，洛金鼎坐在炕上，翹起二郎腿，一顆接着一顆地吸菸。滿屋藍紫色的煙是可以觸摸得到的生存壓力，嗆的洛霽月直流眼淚。
“女兒可有出息，將來是上大學讀大書的命。這會考試考了第一名。”在飯桌上郭芙花對丈夫提起。
洛金鼎問霽月“數學語文都考多少分？”
霽月對於父親的問話有些意外，忐忑地回答：“數學考了80，語文考了80”.
聽到這個成績，洛金鼎臉色變得鐵青，踹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瓷碗碰擦着飯盆發出刺耳尖銳的嘲笑聲，洛金鼎拿着筷子指着孟芙花大喊“就這點分也配上兩雞蛋”，說完把兩個雞蛋摔在地上。
又指着洛霽月，大罵道“都是累贅，沒用的東西，還有你姥家那個白吃飽，上輩子造孽該你們的，下次再考這點分別唸了，跟我放牛吧。”
洛霽月含在嘴裡的飯突然不敢嚥下去，生怕觸碰到空氣、打破寧靜，引起再一個火山爆發，可是眼淚卻不聽使喚，啪嗒啪嗒地往飯碗裡流。孟芙花也流出兩行淚。洛金鼎把碗摔在地上“明天別去上學了”，摔門而出。
兩個雞蛋的蛋皮蛋青碎了一地，蛋黃被洛金鼎踩了兩腳也碎掉了，上面沾上了黑色的泥水。
洛霽月哽咽着說：“媽，我爸爲什麼總是這樣”
孟芙花摸摸了洛霽月的頭說：“月月，下回爭取考雙百。”洛霽月委屈地說：“媽，這次卷子是我班老師出的，做的是練習冊上的題，有些題不用做，數學、語文滿分就是80，老師說了我考的特別好，還獎勵我兩個稿紙呢”
孟芙花抱霽月着大哭：“孩子，媽媽讓你受委屈了，媽媽一會陪你到小河去洗衣服好不好？”
孟芙花和洛霽月把屋子收拾乾淨，碗洗完，郭芙花帶着洛霽月來到了小河邊。
洛霽月看着大鵝在水裡肆意地撒歡，而自己的眼裡卻少了幾分歡喜，多了幾分哀愁。孟芙花看出女兒的變化，親了親洛霽月說：“以後媽媽常陪你來這裡好不好。”
洛霽月問媽媽：“哥哥在姥家，姥爺也經常發脾氣嗎？哥哥在姥家過的快樂嗎？”
孟芙花說：“姥爺從來不對小孩子發脾氣，他們倆很好。”
洛霽月說：“爲什麼我爸老是罵我和哥哥是累贅。”
孟芙花鼻子有些酸，說：“那是氣話，你爸生活壓力太大了。”
洛霽月學着媽媽把衣服拿到磨盤上使勁去搓，這次洛霽月沒有用洗衣膏，因爲洛霽月知道了媽媽口中壓力二字意味着什麼，沒有了帶着彩虹色彩的泡沫，也映不出洛霽月那幾滴還未擦乾的眼淚。
暑假來了洛霽月和鄰居的小姐姐說好了，要天天都去河邊玩。當然，整天的撒歡玩耍洛金鼎是不允許的，上午必須學一上午的習，大姑給洛霽月買的童話書也是不允許看的，更不用說電視裡的動畫片。
下午，洛金鼎說：“我看下雨天都攔不住你的腿，學習咋沒這麼勤快呢！就是吃飽了撐的。”說完扔給洛霽月幾件衣服。
洛霽月端着洗衣盆，走出門外模仿洛金鼎的語氣說：“就是吃飽了撐的。”
洛霽月看着孟芙花涼在籬笆上的衣服還滴着水珠，孟芙花不會讓洛霽月去幫自己洗衣服，因爲洛霽月那年才7週歲，可是洛霽月在媽媽走後，又到屋子裡找幾件媽媽的衣服，雖然不算髒，但是洛霽月理解是一定要爲媽媽做點什麼。
洛霽月和鄰居的小姐姐，總是比賽似的看誰洗得乾淨，鄰居小姐姐也是個執着的小姑娘，粉色的毛巾可以洗成白色的，在這點上洛霽月甘拜下風。
但是洛霽月會跟小姐姐炫耀說自己從小就自己洗襪子，因爲特別能幹活，還差點掉水裡，是一個厲害的大哥哥救了自己。
衣服晾在籬笆上，洛霽月和鄰居的小姐姐坐在在岸邊的石頭上晾腳丫，如果天氣要是十分晴朗，洛霽月和小姐姐就去大壩裡洗澡，鄰居小姐姐特別會游泳，洛霽月只會狗刨。
洗完澡就去岸邊遛鵝蛋，就像小時候怎樣寫也寫不好的數字8，也許一下午也撿不到一個鵝蛋，湊不成一個完整的8，湊不回的是專屬童真的喜悅，八月就這樣匆匆過去了。
一年冬天，洛霽月在隔壁村裡上小學，冬天是騎不了自行車的，每天郭芙花用圍巾和帽子把洛霽月捂的嚴實，然後洛霽月拎着飯兜，開始每天一來一回五里路的長征。
那是個鵝毛大雪紛飛的日子，跟自己一個村的孩子都去親戚家和同學家住了，同班同學英子讓洛霽月去自己家裡住，說自己家裡有很多芭比娃娃。洛霽月正好在爲孤軍一人的五里長征犯愁，沒經住誘惑，就投降了。
晚上8點多，洛霽月和英子各自抱着一個芭比娃娃睡下。
“霽月，你媽媽來了”英子媽媽敲門。
洛霽月心裡一發虛，心想這下子完了，忘記通知家裡了，回家爸爸非得扒下我的皮。
洛霽月嚇得用被子矇住頭，不知怎麼辦好。
誰知，孟芙花凍得通紅的手拎着一帶梨，身上的雪還未化淨，說“月月，你不用起來了，媽媽來給你送點好吃的。”說完塞給洛霽月一塊五毛錢，又說：“明天上學中午買飯吃吧”。
洛霽月在被窩裡憋住眼淚，問了一句：“我爸知道嗎？”孟芙花說：“你爸爸還不知道我來，我說你在老師家裡住下了。老師給你姥姥家裡打電話了”
洛霽月看着窗外的雪花，藉着呼嘯的北風，敲打着窗戶，從窗戶已經看不清外面的風景。
英子媽媽說：“霽月媽，你就在這住下吧，雪太大了。”
孟芙花沒有留下，五里的風雪路對於郭芙花來說早已不是什麼能歇下腳步的理由。
洛霽月蒙上被，終於還是哭了出來，因爲媽媽那時的愛，洛霽月以後人生路，風雪也從來不是可以停卻的理由，再也沒見過可以阻擋視線的風雪。這是洛霽月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回憶。
那是洛霽月8歲的時候，孟芙花和洛霽月從姥姥家裡回到家門口，那晚月光明亮，照到洛霽月的家裡，屋裡有兩個相糾纏的人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是洛金鼎，女人是同村的寡婦王蘭。
洛霽月走到屋裡像小時候罵人那樣，罵屋裡不該出現的那個女人。孟芙花過了很久纔回屋，回到屋裡時眼睛已經紅腫了，洛霽月帶替媽媽哭出了聲音。
那一晚，孟芙花抱着洛霽月，洛霽月記憶尤新，自己一晚沒睡覺，看着媽媽，怕媽媽走掉，再也見不到媽媽。洛霽月看着媽媽好像是睡下了，就像幾年以後的那場暴風雪沒有阻攔住郭芙花的腳步一樣，難過的眼淚也沒有阻攔住她疲憊的睏意，習以爲常的悲傷和委屈。
生活總是這樣，永遠不會只有一道傷痕，像結痂的傷疤上又受了新傷，一層又一層，有時是越來越疼，有時已經變成麻木，以生命承受能力和人性的突變爲時間點。
後來他們莫名其妙地和好了，一年後洛胖出生。
洛霽月最幸福的記憶就是，洛胖第一次學會走路，是從媽媽的懷抱走來擁抱自己，從此洛霽月用生命保護他。
而孟芙花，用性命保護的是四個擁抱着她的孩子。
那年，洛霽月要去城裡上初中，支離破碎的家庭洛霽月已經體會不到任何溫暖，洛霽月對親情也沒有了希冀，唯一放不下的是妹妹洛晴兒。
臨走前洛霽月去探望大娘，大娘叮囑霽月“到你媽家裡要有眼力見，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大娘嘮叨起霽月童年的往事，說霽月最聽話從小就特別愛洗衣服。
霽月說：“記得我還有一次差點掉水裡了，是一個大哥哥救了我”
大娘說：“這孩子，哪有什麼大哥哥呀，那時候剛下完大雨，我不讓你去洗，你媽媽說了霽月最愛去小河了，我會看住她的。你媽媽一邊洗衣服，一邊看着你。你的襪子和洗衣膏都衝跑了。你去夠，你媽媽一把抓住了你。要不然你早就衝跑了”
爸爸和媽媽離婚之後，在洛霽月生活和記憶中消失了一個叫媽媽的女人，只有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冷酷的外人，她叫郭芙花。
那天洛霽月再次流下眼淚，爲的是那個救了洛霽月的人，她名字叫媽媽。
那年洛霽月11，姥爺因病去世了，那是洛霽月第一次體會死亡——身邊的人缺少了一個，一份熟悉消失了，人與人之間的空隙增大了一點，隨之填充的是份冷漠，能適應這個過程，必須要成長。而因爲這個空隙，洛霽月心裡的年齡一下子增長了不少。
姥爺的死帶給自己家裡是一份蓄謀已久的暴風雨。
姥爺的葬禮，洛金鼎這個從來沒有叫過岳父爸爸的女婿，沒有去參加。
葬禮回來，洛霽月抱着洛晴兒在院牆上看夕陽，洛晴兒胖嘟嘟的小胳膊摟着洛霽月。遠處的山巒在夕陽的照射下靜靜佇立，羣山靜默不語，見證着山下人世間的或喜或悲，夕陽漸漸落下去，而這個家庭最後的一份安寧也隨之消散。
孟芙花從村東頭罵到村西頭，終於罵到家了。
“我頭一個不死我會嫁給你，你個有娘生沒娘教育的東西”家裡的花盆全部被媽媽砸碎了。
“當初是你追的我，你可別忘了”洛金鼎不甘示弱把自己的電動刮鬍刀砸碎了。
“這些年來要不是我爸的扶持你，你能蓋起這磚房。”小時候洛霽月常照的鏡子被媽媽砸碎了。
“錢我沒有還嗎？”暖水壺也沒有幸免。
“你有壓力，這些年你爲那孩子花過多少錢，我爸死你都不去，讓別人看我笑話，你是人嗎？”新買的電飯鍋被媽媽舉到頭頂使勁砸到瓷磚上。
好像砸東西是怒火的另一種更加激烈的叫囂，還是世界末日到來時人性的一種喪心病狂和歇斯底里？
過了一會那屋子都是拉架的人，郭芙花把攥在手裡的剪刀扔在地上，而洛金鼎也把手中的菜刀放下了。
家裡能砸的東西都砸碎了。弟弟緊緊摟着洛霽月，每砸一樣，洛晴兒都渾身顫抖一下，妹妹把臉埋在洛霽月的脖子中，洛霽月感覺到脖子一陣又一陣的溫熱，對家庭風暴習以爲常的洛霽月因爲弟弟的哭泣也哭了出來，洛霽月在心裡罵自己是窩囊廢，怎麼能在弟弟面前哭呢？
滿屋子的玻璃碎片，空空蕩蕩的房子，爸爸把弟弟抱走到了大娘家，媽媽跑去了姥家，一個人的家，沒有弟弟，洛霽月終於收拾不下去了，放肆地哭了出來，有誰記得今天是洛霽月的生日，幾年都沒有人記得的生日。
外面沒有月光，黑漆漆的，洛霽月抱着自己，痛像空氣一樣，圍繞着她全身，這一次，洛霽月知道，她馬上就沒有家了。
因爲豬場那個大家都叫他老闆的胖叔叔，媽媽纔敢在爸爸面前摔東西的，洛霽月見過幾次胖叔叔，都是在姥姥家裡，媽媽不讓自己跟着，可是洛霽月有幾次還是跟了去。
身經百戰的洛霽月那時已經懂得了什麼是人情世故，也知道了什麼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比洛霽月大一歲的婚姻還是走到了盡頭。
洛金鼎和孟芙花進行了維持10分鐘的談判。洛金鼎說：“除了洛晴兒和房子什麼都歸你”
孟芙花說：“那月月呢，我已經帶了一個孩子。”
洛金鼎沒有情緒地回答：“只能你帶着了，她還有一個兒子”
郭芙花說：“這樣吧，我什麼都不要，地和牛我都不要了，月月給你了”
於是地和牛終於讓出了洛霽月的撫養權。
孟芙花牽着胖叔叔的手走出家門時，洛霽月問孟芙花：“你和我爸打仗那天是什麼日子。”
孟芙花沒好氣地回答：“打仗還想立個紀念日呀，這孩子沒用的事別老是記着”
後來洛金鼎娶了王蘭。
王蘭帶着一個兒子，在洛霽月的家鄉就是這樣，你可以見到沒有房子沒有地的人，但是你不會見到沒有孩子的人。
半年後王蘭的兒子結婚了，洛霽月知道彩禮錢爸爸出了一多半，關於家裡有多少錢洛霽月總是算的清清楚楚的，因爲這關係到自己能否去興浦讀中學，關係到妹妹以後上學的學費。洛霽月還偷着提醒爸爸，說彩禮錢當借給他們的，以後洛晴兒上學一定是要還的，然而爸爸就告訴霽月好好學習，沒用的事情少管。
王蘭兒子結婚後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她的兒媳婦今年才十七歲，也是父母離異無家可歸才這麼早結婚。王蘭比孟芙花還勤快，除了地裡的農活她全部自己幹，有時間還幫洛金鼎放牛。
在洛霽月眼中，同村人對財富的追求是超出身體承受範圍的，洛金鼎可以半夜不睡覺冒着風雪拉着馬車去賣柴，王蘭可以凌晨三點多去地裡插秧，孟芙花可以一天不休息扒苞米。
這富饒的土裡上生活着貧窮的人們，吃苦耐勞是天生的本領，早出晚歸大家都習以爲常，誰都沒有怨言，因爲有些苦不堪言。
而他們的婚姻多的是相濡以沫的互相添傷？還是沒有能力更換的互相將就和忍受？有刻骨銘心的戀愛，沒有永遠保鮮的愛情。沒有物質，沒有浪漫，婚姻只剩下在一起的一頓飯，飯後是杯盤狼藉。
後來山坡上的樹林被開拓成農地，變成貧瘠的土地生活着一羣貪婪的人類。
洛霽月身體裡有洛金鼎和孟芙花能吃苦的基因，在學習上洛霽月比其他孩子要刻苦努力的多，因爲洛霽月想給洛晴兒一個正常的家庭，一份良好的教育。
那時洛霽月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和自己眼中最後一個親人分別了。
“我聽月月大娘說了，月月的學習成績應該能考上叫什麼興浦本部的好初中，但是咱們家那有那份餘錢呀。況且月月還是個女孩子。”柏素素以爲全家考慮的口吻向洛金鼎商量着。
洛金鼎皺着眉吸了滿屋子的煙，屋子的空氣變成了淡藍色的凝重。
“她媽媽什麼都沒要，爲了不多帶一個孩子。”
洛金鼎使勁地用鼻子吹出兩股煙，像往常一樣發泄着冷漠的壓力，只是旁邊感受的人換了一個。
“那也不能耽誤孩子的前途，打電話商量一下吧。”
那天傍晚，洛霽月把洛晴兒放在了院牆上，洛霽月去菜園爲洛晴兒摘小柿子，洛胖兒吃着吃着就哭了出來，洛霽月怎麼哄也沒有哄好，洛胖兒平時從來不輕易哭，不會罵人也從來不和別的孩子打架，因爲洛霽月從來沒有給過別的孩子這樣的機會。
“姐姐，我想媽媽。”洛晴兒只在姐姐的面前纔敢大聲說話。
“媽媽去打工了，過年就回來了”洛霽月總是這樣騙洛胖兒。
洛金鼎和孟芙花的商量的結果是累贅終於要換地方了。
那天，洛金鼎說要去城裡給洛晴兒買玩具，帶着洛霽月一起去挑。
走到一金色大門前。
“霽月，這是你媽媽家，以後你就過好日子了，不用跟着我們吃苦”
說完洛金鼎轉身要走，洛霽月死活不放開洛金鼎的手，洛金鼎使勁抽了回去。
洛霽月在外面待了一天，沒有人進出，在洛霽月心中，自從那個打架紀念日起，早就沒有媽媽二字。
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洛霽月心如死灰地去敲門，門開了，洛霽月從此不會真心的笑。
洛霽月早就知道要來孟芙花家裡，大娘告訴自己要懂得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她最後的一絲掙扎，是要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隨便可以扔來扔去的包袱。
爲了洛晴兒以後能過上好日子，她必須要有一個美好的前途，必須從泥潭爬向枝頭，雖然這條路佈滿了血和淚。
‘如果上帝給你兩樣禮物你可以選擇一樣，有能力還是被寵愛，你會選擇哪一樣？’洛霽顏、白璞環、田五月、樑莞婉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白璞環、樑莞婉、田五月都選的是被寵愛，只有洛霽顏選的是有能力。
早在洛晴兒第一學會走路，走來擁抱自己的時候，她就給了上帝一份答案。
洛霽顏在興浦的一次語文考試中，作文要求寫詩歌字數不限，洛霽顏寫的題目是《溪水流過的童年》
我獨自坐在岸邊
呆呆地遙望着遠處的青山
放牛人從我的身邊走過
唱着那熟悉的歌謠
我想起了我金色的童年
童年的夏天我長在河邊
柳枝低垂到水面
與水中的倒影依戀
岸的這邊
留着水珠的衣服掛在籬笆上
河對岸是一望無際的麥田
水裡的白鵝驚擾了魚兒的小憩
從上游漂浮而來白色的羽毛片片
我把腳丫泡在水裡
讓河水親吻我的肌膚
我拾起兩個鵝卵石
一個扔向遠方看能扔多遠
另一個扔到河裡
水花飛濺
陽光下有七彩的斑斕
水花淋溼了我的布衫
鄉村裡升起一片炊煙
我聽見母親的呼喚
放牛娃唱着悅耳的歌謠
飲飽水的牛兒凝視着遠山
河水流過了我的童年
車窗外的景物一閃而過，那些存在腦海中的記憶像散落的珍珠，簌簌而下，轉眼間已物是人非，洛霽顏模糊了視線看不見外面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