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暮雨謠（二）
回去時爲了保證隊伍的順序不亂，整條長龍倒着行進，龍尾變成了隊首，十三連做了隊尾。連隊內部依然是來時的那個順序。而十三班女生比男生多了三個，洛霽顏的前面是兩個女生並排走，那個最後落單的是她自己。
同學們那種激昂的情緒一點沒有傳導到隊尾的洛霽顏，什麼榮譽感和自豪感，她只知道她又是一個人。
其實她早已習慣一個人，一個人來這所城市，一個人來報道，一個人整理牀鋪。然而此時的漫天的大雨裡，讓那顆習慣了孤獨的心再次感到悲傷，她多想隨着這雨聲放肆的哭泣。每當難過時，她總是習慣性摸摸一直掛在脖子上的薰衣草沙瓶。
摸索了半天卻只摸到一個墜鏈，而墜鏈下掛着的薰衣草沙瓶卻不見啦，她瞬間感到一陣天昏地暗，停在那裡，身體像是被抽離了靈魂。然後瘋狂地往回跑。
此時距離興浦不足10公里。大約過去了半個小時後，所有教官接到命令清點自己連隊的人數。楚天河從前到後數了一遍，發現少了一個人，馬上叫展陽來覈對名單。
展陽突然驚慌“洛霽顏”。
“教官，少了洛霽顏。”
教官問倒數第二排的兩名女生有沒有注意到洛霽顏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她們竟然不知道身後還有這麼個人。
這時身爲整隻隊伍的主心骨在這種情況下顯然是走不開的。
展陽看着這絲毫沒有減勢的大雨，意識到了教官的爲難。
“教官，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回去找，我會一直找下去，找到爲止，如果找不到，我也不會回來”
楚天河有些猶豫。
“教官，這個女孩對我……，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
教官聽懂了展陽沒說清楚的話，看着展陽焦急、恐慌又堅定的眼神。
“交給你了，你們兩個都必須回來。”
“是”展陽向教官行了個軍禮。
然後，發瘋似的往回跑，他的身體在顫抖着，從來沒有過的恐懼，他自己都沒預料到的恐懼，他踏着水花，濺出了好幾米，留下了一路的漣漪。
不知這樣跑了多久，隔着數米的大雨，眼前出現了洛霽顏單薄的身影，那早在萍水逢園中就已熟悉的輪廓，由模糊漸漸清晰。
洛霽顏朝着展陽的方向走來，全身已經溼透，她的頭是微微揚着的，眼神呆滯也空洞，目光不知看向何處，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挪動着雙腿。展陽就在她的面前，她卻沒看他一眼，彷彿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洛霽顏，你怎麼了？”展陽喘着粗氣，聲音有些顫抖。
洛霽顏沒有理他，繼續目光呆滯地慢走着。
“你爲什麼一個人回來呀？這裡一個人也沒有，離監獄又近，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展陽的語氣變得生硬。
洛霽顏依然沒有理他。
此時的洛霽顏就像一具行屍，感知不到來自人間的光亮和聲音。
她一步一步地挪動，展陽面對着洛霽顏，隨着她的步伐側着身走。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告訴我，你相信我，我可以幫你解決。”
“你能不能別這樣什麼都不說。”
“說句話吧，有什麼困難大家一起解決別憋在心裡，好不好？”
展陽猜到洛霽顏是什麼都不會說的，沉默了一會。
“好，你不願說就不說吧，咱們快點走吧，教官還等着咱們回去呢。”
展陽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前大步快走，走了一會，他停下來，看着洛霽顏沒有跟上來，還是那個樣子走着，他心裡突然衝出一股怒氣。
“你到底怎麼了，你不知道別人很擔心你嗎？”他大聲地怒喊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洛霽顏被展陽的喊聲喚醒了，她收到了他的怒火，她也毫不示弱，瘋狂地咆哮着。
“擔心我？從小到大誰管過我的死活，你們所有人都一樣，我死不了的，你可以離我遠一點了吧。”
說完，洛霽顏一陣冷笑，笑得很大聲。
展陽突然有些懵掉，雖然他曾經意識到洛霽顏一定不是表面上的那個樣子，但是適應了她的溫順友善、和顏悅色，一下子看到了她的沖天怒火，而且還是衝着自己，他顯然不知所措。
“你冷靜下來，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發火，你別生氣。”
展陽慢慢靠近她。
洛霽顏停止了冷笑，冷冷地說到“我警告你，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這是洛霽顏第一次對人發火，第一次對人冷漠，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后，一切都變成了簡單的無所謂，不用僞裝，沒有了刻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而這兩個第一次發泄在展陽一個人身上。展陽知道這冷漠的警告是來自內心怎樣的決絕。他在心裡告訴自己，決不能輕舉妄動，她在崩潰的邊緣，不能再引起她情緒的一絲惡化。
他馬上走到路邊，洛霽顏走在路中央，他們保持着同一速度，同一直線，只是沒有並肩，展陽時刻留意着洛霽顏。
此時新生隊伍距離興浦已不足兩公里，楚天河雖然十分相信展陽，但雨太大路太偏，他開始有一點擔心，時時回頭望去。
任莞婉看到教官的舉動，又想到展陽已離開多時，克服對楚天河的恐懼跑去問他。
“教官，展陽去哪裡了，怎麼還沒回來呢？”
“他去幫教官辦一些事情，馬上回來了。”
“哦，這樣呀。”
任莞婉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又不好再追問，失落地歸隊了。
洛霽顏和展陽一直這樣走着，走了很久。
此時天已近黃昏，雨勢漸微。夕陽的餘暉穿透了烏雲，四散在瀟瀟的暮雨裡，天地間有些昏黃，也有些明亮。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透着寧靜，雨水淋落了俗世的塵埃，遺世獨立，洛霽顏和展陽走在世界的這一隅。
雨下了太長時間，接近興浦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大片積水。
洛霽顏剛要踏進去，就被展陽拽住了。
“我揹你過去。”
“用不着，我自己會走路。”
洛霽顏掙脫了展陽的手臂，踏進了積水，水沒半膝。
展陽雙手交叉在胸前，在積水的這頭，一動不動地看着積水中的洛霽顏。
展陽第一次在萍水逢園中沒看透的東西在這一刻清晰。她用合羣掩飾孤僻，她用微笑遮住哭泣，她的過去遍佈荊棘、傷痕累累，她一定脆弱了很多年，卻也堅強了很多年，他不再去猜她過去到底經歷什麼往事，知道這些對於他已經夠了。況且他還看到了她的美麗，從看她的第一眼。
以前有很多人曾問過展陽喜歡什麼類型，什麼樣子的女生。如果是女生問她，他會滿足她們的小心思，認真地說“我覺得你這樣就很好”，女生都會認真又不好意地回答“我哪有那麼好”。如果是男生問他，他會開玩笑地說“就是你女朋友那樣的”，有些男生會生氣地說“老子還沒見過自己的女朋友呢”。可是展陽從來沒去想過未來的她到底會是什麼樣。
在班會上展陽坐在最後一排，看見最前排的有個女生介紹自己“我叫洛霽顏”，展陽當時只看到洛霽顏的背影，只記住她的聲音和她穿的衣服，他卻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女孩跟自己有某種緣分。
那天晚上在萍水逢園，展陽用吸菸來排遣這種強烈的感覺。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一聲“同學”，展陽心裡一顫，是她。當展陽轉過身來看到洛霽顏的那一刻，展陽看着她，他用冷漠的表情來遮掩內心強烈的震動，可是眼睛裡卻全是溫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細地打量她，訝異地發現她和他喜歡的樣子原來不差分毫。
展陽才知道，原來所謂的一見鍾情，就是你沒想過，上天卻早已替你想好。
他就抱着僥倖心理在路燈下等着她，他告訴自己，她可能會迷路，她可能會回來。
展陽在得知自己是市狀元時也不過是一笑而過，而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卻不能平靜。
他突然衝進水裡，將洛霽顏從水中抱起，洛霽顏想要掙脫，卻被死死地抱在了懷裡。
此刻他們之間沒有距離，洛霽顏感受到展陽強烈的心跳，她的目光不再呆滯，她明目張膽地看着這個抱着她的男孩，他的短髮被雨淋得一縷一縷，雨水順着髮絲流過額頭流到下頜，落到他懷裡的自己。一縷斜陽穿透瀟瀟的暮雨射到展陽的眼裡，在這縷光照下洛霽顏看到他眼裡那溫柔的愛意。
那溫柔的愛意在漫天暮雨裡低迴，吟唱起了一段美妙的《暮雨謠》——
爲了裝飾這次相遇，
天準備好一場暮雨。
不徐不疾，不疏不密，
看得見遠山，
也看得清身邊的你，
遠山隱約迷離，
你分外美麗。
餘暉散落天地，
我的目光穿透雨滴，
停留在你的明眸裡，
你低着頭不語，
溫柔如柳絮，
明豔如草綠。
情不自禁將你抱起，
只有你我和天地，
好像是天意，
天時地利都讓我喜歡你。
然而人生也準備了不同的風雨，
歡情愁緒、分合散聚，
你不要悲悸，
我會一直愛着你。
即使有天我不得不離去，
也不要哭泣，
你可以把我忘記。
只是有個小小的期許，
你只要記得 、你只要想起，
有個男孩抱着你，
時已近黃昏，
瀟瀟暮雨裡。
洛霽顏心裡涌起一股暖流，暖流衝進了她的雙眼，她閉上了眼睛，任眼淚被雨水衝下去，不留痕跡。
趟過這片積水，展陽沒有打算把洛霽顏放下來，情緒恢復平靜的洛霽顏自己跳了下去。兩人大步向學校走回。
楚天河在學校門口來回踱步，展陽和洛霽顏跑到他面前。
“展陽，謝謝你幫我這個忙，我會記住你這個人情的，以後有事只要你開口，教官絕對辦得到。”教官把展陽拉到一邊說。
展陽看了看一旁的洛霽顏。
“是我欠你一個人情。”他開心地笑了笑，說完他向校園跑去。
楚天河走到洛霽顏面前，沒等楚天河開口問什麼，洛霽顏就哭起來了。
“教官，我知道我一個人離開連隊是不對的，可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丟了，失去它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當時失去了全部理智，什麼也沒想就往回跑。”
“什麼東西，找回來了嗎？”
“是一個薰衣草沙瓶，我妹妹送給我的，我找了一路沒有找到，只可能落在監獄裡了。”
“監獄具體哪裡？”
“一定是在監獄一號階梯大廳裡。”
“好了，你別哭了，明天軍訓匯演之後來找我來取，回去吧，好好休息休息。”
回到寢室，室友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很疲憊只是簡單的敷衍了過去，田五月和白璞環看她很失落也沒再問什麼。
展陽是不是去找你了？”任莞婉猶豫了半天之後才問出口。
“沒有，我自己回來的。”
任莞婉神情變得輕鬆了，到校外給洛霽顏買回了薑湯和米粥。
濛濛細雨中日暮已盡。
洛霽顏回想起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她小心翼翼苦心經營多年的那個一成不變的日子，在這一天被徹底改寫。
她第一次朝別人發泄了怒火。
她第一次向別人展現出冷漠。
她第一次明目張膽地看一個男孩。
她第一次被一個男孩抱起。
而這一切都源於同一個人，在這丟失了薰衣草沙瓶的日子裡。她以前想過有一天一切可能會改變，可是到了這一天，她又覺得是天意。
無論怎樣，失去了薰衣草沙瓶，她的心是疲憊的，她覺得人生是好累，想矇頭睡一覺。
洛霽顏知道再疲憊、再不堪、再苦澀，也會在被窩裡，合上眼睛，睡意來臨時，夜深人靜中，忘記所有的傷。
希望醒來後發覺一切都是一場夢——只要薰衣草沙瓶沒丟，什麼都沒發生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