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森算是我肚裡的半條回蟲,或者他也覺得離題太遠了,提議道:“各位,不如我們趁此把合約再理過一遍,敲定所有細節,哪些該訂在合約中,而哪些不該,一次性的談完好嗎?”
錢主任同意道:“這樣很好,我也不想延宕下去,最好今天就談定合約──”他看着我笑,“方先生,不知你何時能來上班,如果可以,我們希望你越快報到越好!”
我聽到“上班”兩個字,一楞,轉頭看向傑森,顯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傑森像被徵信社捉姦在牀,臉上十分尷尬,回我一個稍待片刻的眼神,答道:“老錢,這事我們還得再談談,你知道的,小方處理的不是一般事務,是否要以職工的身份聘用,似乎可以討論……”
What?!以職工的身份聘用,這是要我穿他們的制服,打卡上班嗎?
“這個……”錢主任面有難色,瞄了他同事一眼。
前田嚷道:“甚麼,不以職工的身份,要以甚麼身份,編制外的人員嗎,這與公司制度不符啊?”他酒意上涌,拉大了嗓門又說:“老錢,我以爲你們講好了啊,現在又是甚麼狀況?”
錢主任胖臉僵硬,頗有點兩面難做的味道。
我扶着傑森,使勁的抓了他一把,向對方說:“各位,我想我們有誤會啦,我答應接下案子,是以私人的身份提供協助,並無加入貴集團的意思──當然了,我知道貴集團前景大好,有無數人搶破頭想進的。”說完瞟着我那滿臉苦相的經紀人。
他們面面相覷,似乎對這發展感到意外,交頭接耳了幾句,主任才說:“方先生,我們不是不知你的背景,可礙於公司規定,很難對你破例的。或者你先待上一陣,待事情解決後……”他一笑,“也許那時你已改變想法,願意留下也不一定呢?”
“這不可能!”我斬釘截鐵道,“我不可能以職工加入貴集團,只能以私人的身份,請各位想想別的辦法吧。”頓了頓,補充道:“這並非說我不願與各位共事,這是原則問題。”
錢主任一窒,求助也似的望着傑森。
傑森大力揉着肩膀,勸道:“小方,這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沒把細節說清楚,是我疏忽啦。不過主任也有道理,你暫時以職工的身份加入,將來是否留下,彈性還很大嘛,你何不──”
我揮手截斷道:“我對此相當堅持,沒甚麼空間可供轉圜的。”傑森一呆,無可奈何的看回對方。
錢主任略一沈思,向同伴道:“若以個案的方式處理,兩位覺得──?”
前田還沒開口,金副理已淡淡的說:“這沒辦法,要就按照規定,要不就拉倒,沒那麼多例外可循的。”他一邊說着,一邊低頭喝酒,也看沒朝人看上一眼。
前田泄氣道:“老錢,不是我不幫你,副理代表總裁來的,我們還是聽他的吧。”
主任嘆了聲,露出失望的表情,一時只聽見屋外的水聲淙淙的流着,有好一陣子沒人說話。
事已至此,我也沒甚麼可說的,拎起外衣,向衆人致意:“既然大家各有堅持,我想也無謂多浪費時間了,沒能與貴集團合作,雖然可惜,但能見個面聊上一聊,也是件不錯的事。”
我起身笑道:“這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感謝各位邀約,我先告辭啦。”抖了抖外衣,轉身出門。
我前腳剛踏出木屋,傑森後腳便追了出來,一拐一拐的,在包廂門口拉住了我:“小方,別走那麼快嘛,萬事好商量,咱們回屋裡再談過,肯定能有解決辦法的。”
我扶住他踉蹌的腳步,平靜的說:“傑森,有件事你要瞭解,我目前雖然想找份收入,但要我受人管束,我是辦不到的。”
“是,我瞭解,這些我都瞭解,但這案子──”
“我承認這案子我感興趣,但若以這種方式進行,我渾身都不對勁。”
“唉,我知道,但──”
“好了,我想我不會改變主意的,除非他們讓步,否則,我只好對你說聲抱歉啦!”
傑森難過的望着我,似乎對此很感到可惜──又或者對他遠大的前程感到可惜──而我卻愛莫能助。
正在這時,錢主任也追了出來,肚腩劇烈的擺盪着,不比傑森走快多少。
好不容易到我面前,他喘道:“方……方先生,你慢點走……”納了一口長氣,又道:“今天的事,我會找老闆直接談的,我相信……我相信這事能解決的,你放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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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誠意,我也不好太過堅拒,頷首道:“若真能解決,那麼一切都好說啦,我等你的消息。”說着伸出右手。
主任一怔,終於也和我相握,苦笑道:“那麼……方先生,你不用完餐再走嗎?”
我看着包廂,滿足的吸了口氣:“這是一處絕佳的用餐地點,菜色也很講究,不過我想今晚就到這了吧,我不習慣自己太飽的。”這雖非我離開的主因,但卻是句實話。
“那好吧,希望很快能再與你見面。”主任有些無奈,一翻腕錶:“時間確實不早哩,那麼……方先生你慢走啦。”
“小方,我送你。”傑森搭着我肩膀說。
我知他死心不息,還想一路勸我,婉拒道:“這點路還送個甚麼,放心吧,我不會迷路的,回見啦!”一擺手,轉身出了包廂。
※ ※ ※
我心情複雜的來到停車場,想着包廂中的一切。
推掉這門生意,好像痛快,但生計問題卻讓我笑不出來;拒絕了天鼎,就等於拒絕傑森,至少我是拉不下臉請他介紹別樁生意啦。
來到車旁,看着陳舊的車殼,後照鏡都裂了一塊;這幾年我耗盡積蓄,連車都捨不得換,卻又得到了甚麼呢?
算啦,多想無益,留點力氣回家想吧。
一摸口袋,該死,真是人窮運不濟,車鑰匙沒在它該在的位置上──八成是掉在包廂裡了。
回去拿嘛,這可有點難堪,畢竟剛纔走得那麼瀟灑,但總不成就這麼站到地老天荒吧?
摸了摸鼻子,上去吧。
同樣的場景又重覆一遍──堂皇的大聽,美麗的女侍,巴洛可式的歐洲長廊──可我的心情卻已是天上地下了。
回到包廂後,發現居然已經人去樓空,只留了一名女侍在收拾房間。
也好,省得再見面時的尷尬。
我在坐墊下找到了鑰匙,女侍笑着問我,需要幫忙嗎?
需要的,我的鑰匙弄髒啦,請問最近的廁所在哪?
得她親切的指點,我在走廊外找到了男廁,沖洗一番後,正想離開,內牆的小便池裡傳來了聲音。
“副理,老錢走時好像不大高興,說要直接向總裁請示呢──我還真沒見他臉這麼臭過。”我一愣,那是前田的聲音。
“他有甚麼好不高興的,總裁要我來,爲的就是怕出亂子,我們集團,可不是阿貓阿狗都能進來的哩。”這聲音很年輕,是那個副理。
前田有些疑惑:“這麼說,副理您是刻意攔着那姓方的,不讓他進公司嘍?”
金副理哼了聲:“我攔着他,我幹嘛攔着他,難道公司不是這麼規定的嗎?”
前田像是有點怕他,唯唯諾諾了幾句。
“再說,你當那姓方的安了甚麼好心嗎?”
“副理是說──”
“告訴你吧,老錢早想在集團成立個‘特別調查處’,這些日子一直向總裁遊說,而那傑森,就是他對外的一名夥伴,不時幫他招兵買馬。依我看,姓方的正是他們一夥,集團裡探路來的,若形勢大好,後面的人陸續都進來啦!”
“原來如此,難怪老錢不高興了……不過話又說了回來,有一批精銳部隊,對集團好像也沒啥壞處,不是嗎?”
金副理道:“哼哼,那要看來得是些甚麼人啦,隨便找批三腳貓,集團裡要來幹嘛?”驀地一笑,“嘿,那姓方的,說他是做甚麼來的……一個……冒險家?!噗,一個冒險家?!唉呦,天啊,真笑破我的肚皮哩,現在都甚麼年代啦……一個冒險家?!”
牆內傳來了兩個人的鬨笑,跟着是小便斗沖水的聲音。
我悄然退出走廊,靜靜聽着裡頭的笑聲,忽地身體一熱,血液裡像是有股熱流在涌動着。
本來我已下定了決心,不再插手這事,肚子餓了點也無所謂,然而此時此刻,我改變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