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市區後,我給傑森撥了通電話,約在一家我們都熟的咖啡廳中碰面。
每回我到市區,看着熱鬧的街景,總會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疏離感覺,彷佛自己像條鮭魚,和人流總有着不同方向。
人們總是三五成羣,說着些我聽不懂的話題,好像與我活在不同世界般的,只在遇上的瞬間,我們纔有了些許的交集,但也只是一瞬而已,當兩方錯身過後,我仍舊獨自一人,踽踽的行着。
走一條與衆不同的路真的很難,你能體會這種感覺嗎?
咖啡店的氣氛頗佳,音樂和燈光都在水準以上,我要了張角落的桌臺,點了杯符合我經濟現況的咖啡。
經過書架時,從架上挑了本雜誌,準備打發這段我生命中的空檔。這裡當然不可能有《探索》或者《考古學人》,於是我拿了本新一期的《時尚》,想研究一下當季的前沿時裝。
這時唱機換了唱盤,打亂了我醞釀多時的閱讀節奏,唱盤以動感的電吉他拉開序幕,接着便發出“登、塔巴里格里格登登、裡格登登、裡格登登”的聲音好幾分鐘,卻一直沒人唱歌。
怎麼現在都流行這種音樂嗎?
我耐着性子把歌聽完,繼續翻着我的雜誌。
沒過一會,隔壁桌的小孩開始哭鬧,孩子的母親則開始咆哮,聲線之淒厲,配得上她那一頭亂髮。
我起身走入廁所,回來時技巧的換過了一張桌臺,隱隱約約間,家庭悲劇仍持續着,但我至少已摘下了八號風球啦。
終於母親帶走小孩,咖啡店又恢復了往昔的寧靜;正當我翻到少淑女夏日短裙系列的那一頁,傑森走進了咖啡店。
我上次見他是在去年,奧地利的一座小城中,一年時間過去了,他看來似乎沒甚麼改變。
多年前一場意外,造成他腿上的殘疾,以致他走路時只能一拐一拐的;一個如此高大的西方人,又是這樣的走路方式,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幾乎一下就見到了我,喊道:“喲喝,小方,好久沒見啦!”
有時我真不習慣他的熱情,尤其是在一個最需要安靜的場合裡。
他大步走來,在我的面前坐下,拉開椅子時,與地板發出的摩擦聲響,令每個有聽覺的人都皺起了眉頭。
我常想這是否是種補償心理,藉着刻意的張揚,彌補內心對於病腿的缺憾。
我們簡短寒暄了幾句,交換着彼此近來的活動,他似乎對我的中美洲之行,很感興趣,不斷探問此中的細節。
“業界都說,‘葛氏珍寶’在美洲栽了跟頭,整批人當地失去下落,至今音訊全無,這件事該不會與你有關吧?”
他不愧是個**湖,業界裡沒甚麼瞞得過他的,能將我與此事聯想到一塊,可見他腦袋之靈光。
美洲之行是我的一項挫敗,於此我實在無意多談,何況“葛氏珍寶”若知我牽涉其中,難保不會找我麻煩的。
“有這種事嗎,怪了,我在當地反倒沒聽過,你消息可真靈通。”我輕描淡寫的說着。
他用淺藍色的眼珠看了我幾眼,知道無法問出更多,聳了聳肩說:“道聽途的說罷啦,你知我從來不缺聊天對象的……算啦,別人的事無謂多談,還是來談談咱們自己吧。”
他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聽說過這家企業嗎,世界有名的,來頭可不小喔。”
我接過一看,是張未具名的白色卡紙,簡潔的紅線勾勒出一尊古鼎,讓我想起了中美洲的片段。
古鼎右方有四個金字──天鼎集團──勾勒的十分搶眼,像是介於隸篆之間的古漢文。名片設計得古色古香,彷佛甚麼古玩店的寶號,但我知道這其實是家高科技公司。
“是的,天鼎集團,全球有名的手機大廠,商業雜誌裡的十強企業,目前資本額據說是──兩千億美元吧?”
我不用手機,但不表示我對這行不熟,相反的,我對高科技產業的熟悉程度,遠在一般人之上。
“到目前爲止,它們的資本額已達到兩千兩百億美元啦!”傑森滿是讚賞,“小方,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你對知識充滿了熱愛,對這世界亦沒有偏見,一個長於古史的人,也能夠充分瞭解現世,在這行業中,你恐怕是個特例!”
我差點被這話捧上了天,不禁暗呼,他才真是位馬屁天才哩。
“你誇張啦,我沒你說的那麼偉大。”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怎麼突然提起這家企業,你打算轉行改賣手機嗎?”
傑森老臉一紅,居然難得出現了窘樣,正不知做何處解,服務生端上了咖啡,稍稍化解了他的尷尬。
他攪拌着咖啡,一時間低頭不語,杯子裡奶精,隨他的湯匙一塊轉動,捲成了漩渦狀的白條。
“小方,如果說我要轉行,你相信嗎?”他忽然道。
我一口咖啡差點沒噴了出來,捂着嘴說:“你說甚麼,轉行,你真的要賣手機?!”
他苦笑:“你想到哪去啦,誰說我要賣手機了,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左手用力一揮。
“那你是甚麼意思,還遞了這張名片給我?”我抵著名片,從桌面推還給他。
他望著名片發呆,半晌後嘆了口氣:“這張名片,不過是個開始……一個全新的開始……”眼睛雖然望著名片,但焦距全跑掉了,像在看著名片背面的遠方,好像那裡有個境界似的。
“我想退出了,退出這個行業,永永遠遠的退出!”
我驚訝的看他,彷佛他剛宣佈自己得了乳癌一般。“這爲甚麼,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幹嘛要退休,你還並不老啊?”
“不,不是退休,你誤會啦。”他搖頭,“是退出這一行。”
“退出這行,那更說不通啦!你在圈子裡經營了那麼久,爲何要退出,退出後你能去哪?”
他眉頭深鎖,露出了一絲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憂慮表情:“小方,告訴我,你認爲我們這行還有將來嗎?”
我整個人愣住了,我們這行還有將來嗎?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沒錯,我知道目前業界不大景氣──好吧,是相當的不景氣──但我只把這當成了過渡,就像潮水有起有落,目前走到了低潮,但總有一天,會再漲回它原有的高度的。
可傑森他?!
“我真不懂,爲甚麼你以爲這行沒了未來?目前情況雖然不好,但我們一直都很努力的在做事,不是嗎?”很沒來由的,有股怒氣在我心中茲長,彷佛我遭人背棄了一般。
傑森嘆道:“不是的,這與我們有否努力無關,是大環境的改變,整個時代都在改變。”
我一聲不吭,等着他的後話。
“小方,你想想,現在還有哪個行業,像我們這般過得毫無把握?我們終日尋覓,想找到那無價的寶藏,但寶藏在哪,數量多少,何時能找到,哪一樣我們可以預期?兩百年前我們這麼做,兩百年後我們還是着麼做,我們進步了嗎?”
我一窒,被他這話給問住了。
仔細想想,打有我們這種人以來,尋寶的模式好像從沒變過,或者憑着張藏寶圖,或者道聽途說,上天入地的展開冒險;工具是進步了,可未知數依舊減低不了多少,不是成功就是放棄或是死亡,這樣的作業方式,有變過嗎?
“但……但這正是我們的獨特之處啊,這是一種昇華了的技術,接近藝術的範疇。”我努力反駁着。
“哼哼,藝術!”傑森冷笑,滿臉不屑的瞥視着窗外,窗外的行人來來往往,浮雲般掠過了他的眼瞳。
好一會後,他才說:“所謂藝術,就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技能!真要說來,賭博也是一種藝術,我在賭場賭大小時,至少還有五成的贏面,但尋寶能嗎?”
“這──”他居然拿賭博與我們相提並論,實在太離譜啦,可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我還真不知該怎麼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