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貞。已故太子。
他曾經叫“已故廢太子”,可是近來,偶爾提隱晦地提及,“廢”字已被體貼地省去。據說,這是上意,“上”到什麼程度,沒人敢問。
元貞死後,當時的太子妃聽聞噩耗,一根白綾結束了自己。太子府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大兒子是太子妃嫡出,因驚嚇過度突發疾病,在父母雙亡後不久,不治而亡。留下庶出的一男一女,眼下被養在府中,雖衣食無憂,卻也再不會進入人們的視線。
靖安皇后是被這一切弄怕了,她害怕悲劇重現,她一共帶大了兩個皇子,兩個皇子的命運卻如此相似。
靖安皇后道:“貞兒的孩子已經沒了,臣妾不能讓恆兒孩子也出岔子。恆兒媳婦脾氣壞,派謝夫人陪着便是,指個園子給她,派衆人把守,橫豎等她心情平復了再回府。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寶慶帝一心也只想着元恆,如何安置兒媳婦,沒那麼關心,點頭道:“皇后你看着辦吧。只要離宸宮遠些,離嬪妃們也遠些,一切安全第一,少生事,她們到底不是宮裡的人。”
錦繡在一旁聽得心煩意亂,一邊牽掛元恆,一邊又不想聽到謝宜春的消息。幸好聽寶慶帝的意思,不會讓謝宜春太過接近皇宮,稍安。
等到御書房終於無人的時候,宋熙又端了熱乎乎的點心過來,寶慶帝稍吃了些,便推開。
錦繡朝宋熙擺擺手,見他識趣地又端走。
寶慶帝心裡煩,煩得連最愛吃的東西都吃不下。
“朕這個皇帝,當得真是一刻都不安寧。好不容易過了一個舒心的新年,這正月還沒結束,就鬧出這麼個事。”
錦繡見他已盤腿坐下,知道是要開始批閱摺子了,便趕緊將筆墨準備好。
她還有個重要任務,要陪皇上聊天。
“景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皇上放寬心,前方早晚會有消息。”
寶慶帝輕嘆一聲:“錦繡,你向來瞧事還是準的。你覺得,可有希望?”
一旦這麼問,都是抱了極大的希望,亦希望也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錦繡心中一陣痛似一陣,總覺得自己的心從很早前就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可爲什麼還能感覺到那鑽心的疼痛?
“只要不見到他,永遠都不能放棄希望。奴婢相信奇蹟。”
“奇蹟……”寶慶帝緩緩地重複了一遍,“他本身就是個奇蹟。身懷異稟,獨立隱忍,沒人可以想到,一個沒有母妃的孩子,可以成長到這樣。”
錦繡輕輕地調着硃砂:“景王殿下那麼敏銳細心,奴婢相信,他定是預知到了什麼……”
寶慶帝燃起希望,擡起眼睛:“你是最瞭解他的,是嗎?”
錦繡低聲道:“奴婢不敢這麼說……”
寶慶帝道:“沒什麼不敢,朕不當你是朝臣,也不會要你對自己的言論負責。朕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一國之君,孤家寡人。他高高在上,內心孤獨。
“皇上,奴婢不是害怕,也不是謙遜。如果是數月之前,或許奴婢真的會以爲自己十分了解他。不過……奴婢心中有了分寸,他是景王殿下。”
她語氣平靜,卻讓寶慶帝越發聽得難過。
“丫頭,朕一直以爲,最欣賞你的冷靜和理智。可是,恆兒如今生死未卜,你是不是又太過冷靜了?”
語氣中,有輕輕的責備。
錦繡暗暗地嘆一聲,這就是皇帝。他可以欣賞你的冷靜,可你一旦冷靜的對象不是他所願,他又會覺得你不叫冷靜,竟叫冷漠。
不,我寧願冷漠,也不能失了分寸,人是有記憶的。今日的失態,哪怕一時中了皇上的意,也必定會讓他的日後的回想中暗暗戒備。
“皇上恕罪,奴婢並不冷靜。所以纔會覺得,景王殿下竟會在某個地方活着,他應該已經逃了。可茫茫大海,他能逃向哪裡,奴婢不知道。奴婢佩服皇上的冷靜,面對兩位長官,面對丞相和趙王殿下,依然可以運籌帷幄,這纔是天家風範。奴婢那點兒冷靜,跟皇上一比,就鬧笑話了。所以奴婢從來不敢說自己冷靜。”
“朕也希望如此啊……”寶慶帝低聲道,“不過,沒有食物,沒有水,他在海上也是活不下去的。”
錦繡有些哀傷,卻不願讓人看出來,垂下眼瞼道:“正月的海洋,噬人的不是飢餓,不是口渴,是徹骨的寒冷。”
寶慶帝黯然,錦繡說得沒錯。就算元恆逃出生天,在那冷冰的冬天的海洋裡,又能支撐多久?
“錦繡,你纔是真正可以與恆兒感同身受的那個人。”
寶慶帝的話,讓錦繡一時有些錯愕。隨即又領悟。她的心,還是不知不覺地讓寶慶帝感受到了,她用冷靜的語氣來敘述,可終究還是泄露了內心。
縱然相隔百餘里,她還是感覺到了海洋的冰冷;縱然燒着火龍的御書房溫暖如春,她卻時不時地打個寒戰,好像自己就在臨東的深海。
一時間,她幾乎要軟化,爲寶慶帝的這句知心話,她那麼心甘情願。
“奴婢不敢如此託大,只是,心中終究也會糾結於這神秘的談判,想甩脫,沒有那麼容易。”
寶慶帝突然問:“爲何要甩脫?你不用和恆兒拉開距離。有些感情,不是那麼容易淡忘。”
錦繡微微有些震驚,皇帝和自己講這樣的話,是真心流露,還是另有所圖?
可是,自己有什麼值得人家圖的?別想得太……多……啦!
“皇上言重,奴婢當下,只想好好伺候皇上,沒有別的念頭。”
寶慶帝本已盤腿坐下,終於又起身,爲一個已經五十七歲的老人,他的身姿依然是出類拔萃的,挺拔而堅定。可是今天,錦繡分明看見了挺拔中的困頓,和堅定中的悲壯。
“女人懂感情。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懂。錦繡,你是懂感情之人,重情之人,會傷着自己。”
錦繡心中大慟,寶慶帝之言,像是重錘,重重地擊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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