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進臘月, 乾軍援兵依然杳無音信。挽城下了一場大雪,這雪紛紛揚揚直下了兩天兩夜,將挽城內外的鮮血、屍體、殘牆、破屋統統掩蓋, 一片肅殺之景。
樑軍暫停攻城, 整日在城外埋鍋煮飯, 炊煙裊裊, 肉香陣陣, 城頭乾軍能忍住不看,卻忍不住不嚥唾沫。晚間升起篝火,遠遠望去, 溫暖宜人。而乾軍身上的戎服早已破爛不堪,不能抵禦嚴寒, 也無可供更換之衣, 哆哆嗦嗦縮在城頭熬過一個又一個寒夜。
挽城守軍只剩下一千多人, 所有能上陣的百姓都上了,連老弱婦孺都被徵召, 或運送戰具,或做飯治傷。民衆怨聲載道,但敢怒不敢言。
尹其令人不斷向城內投射勸降書,高劍擔心城內軍心不穩,民心浮動, 嚴令軍民不許觀看藏匿樑軍的任何物品, 違令者斬, 拾獲上交者賞。
尹其時不時令人在城外喊話:“你們內無糧草, 外無救兵, 何必坐以待斃,投降是唯一出路!”“開門投降者, 重重有賞!”高劍讓兵士在城頭端起空碗佯裝吃飯,尹其也不知是真是假,跳腳大罵:“不出十日,我必將踏平挽城!”
高劍嗤笑道:“狂妄小賊。”
若金望着城上虛弱不堪的乾軍,幽幽地說:“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我們的確是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堅守挽城如若坐以待斃。若援軍月內不至,恐怕……”
高劍沉默不語。他知道若金說的都是事實。守城之初,他曾期盼乾王很快能派援軍解圍,然而時至今日,希望越來越渺茫。
若金似乎喃喃自語道:“乾軍主營真的遇上大.麻煩、所以無暇分.身嗎?”
“這只是我瞎猜的,做不得準。也許乾王並未得到挽城被圍的消息。”這句話有多麼自欺欺人,兩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這卻是僅存的希望。若金思索着說:“我們應當派人突圍出去,向姐夫報信求援。”
高劍知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他們眼下也並無其它的選擇。大軍突圍是絕無可能的,但如果策劃得當,少數死士或可拼力一試。他望着樑軍將旗下仍在大罵的尹其,道:“需得籌謀一番。”
若金高劍回營,見前面走着一名紅鷂飛騎的兵士。他身上揹着好幾把損壞的弓,看樣子是要送回營中修理。他身子搖搖晃晃,步子拖拖沓沓,耷拉着腦袋,好像夢遊一般。若金剛想出聲呵斥,他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若金急忙上前相扶,伸手一拉,覺他手臂有異,才發覺他臂骨綁有樹枝,想是中箭後骨折了。這才明白他因爲手臂受傷不能上陣,故而改爲備制戰具。那兵士片刻醒轉,見公主竟然在身邊望着自己,忙爬起來意欲行禮,若金攔住他,說:“不必了。”又關切地問:“你傷勢如何?”那兵士道:“多謝公主!手臂已經不覺得疼了。”若金道:“還有沒有別的傷?你剛纔暈倒了。”那兵士羞愧道:“我……我是太餓了……”若金怔住。高劍上前伸手攙起那兵士,他向兩人行禮後慢慢離去。若金望着那兵士蹣跚的背影,心如刀割。
高劍問:“公主,你怎麼了?”若金說:“他是餓暈的。”高劍不甚驚奇,說:“糧食已經不多了,只能優先供應作戰的兵士。”若金雖然明白,但心中依然難過,“苦戰的兵士沒有飯吃,受傷的兵士沒有藥用,骨頭斷了連塊合適的木板都尋不到,只能用樹枝固定。儘管如此,他們還在爲守城出力。我真是太對不起他們了。”高劍心有同感,默默點了點頭。忽然心頭一跳,一個大膽的想法掠過心間。他向若金說:“公主,我有一計,說不定可解挽城之圍!”
若金猶豫再三,還是走進了馬廄。她的棗紅馬無精打采地臥在地上,糧草不足,割來的草大半用於引火投敵了,馬兒也都吃不飽。然而馬兒一見到若金,便從地上騰地躍起,依然像以前那樣親暱地蹭着若金。若金左手疼愛地摩挲着它的脖頸,他的鬃毛,覺得它比以前瘦了好多,心中難受。她想起這匹馬兒曾陪自己馳騁過草原、衝殺在大漠,自己曾騎着它和鍾鑠數次並肩作戰,並轡行軍,這麼多年來,不管是孤單還是歡樂,總有它陪在身邊。如今竟要在此永別,心痛不已,淚水止不住滑落。
素戈不明若金心中所想,詫異道:“公主何事傷悲?”卻見若金右手忽地拔出金刀,一刀刺入馬兒脖頸,刀沒至柄,棗紅馬重重倒地。素戈大驚,“公主你這是爲何?”
若金頭也不回大步離去,只留下一句:“殺馬餉軍!”
兵士終於飽餐一頓。可是這頓大餐卻吃得異常沉默。他們知道,碗裡的肉曾是陪伴他們出生入死的“戰友”,他們也知道,殺了戰馬就意味着大軍突圍無望。堅守挽城,等待援軍,是他們唯一的活路。
高劍選了五十名作戰勇猛、擅長攀山的兵士,計劃讓他們從東門突圍,翻越芒山,向乾王報信。挽城東面因接鄰芒山,樑軍防守稍鬆,這是最有可能突圍而出的方向。高劍以馬肉爲他們踐行,破例給每人親自斟了一碗酒,沉聲道:“如今挽城危在旦夕,全賴諸位拼力一搏。諸位皆是我乾軍好漢,高某感激不盡。不論此行是成是敗,諸位大義,永銘於心!高某在此替全城將士謝過諸位大恩!請受我一拜!”說着雙膝跪地,拱手深深三拜。五十死士齊齊跪倒,俯首對拜。
高劍含淚起身,舉起酒碗,向衆人一敬,一飲而盡。五十死士紛紛端起酒碗,仰頭飲下。酒幹碗淨,語盡情長。
城牆上堅冰漸融,樑軍又開始猛攻。若金高劍站在城樓之上督戰,高劍說:“公主你箭法超羣,能否射殺尹其?”若金說:“我早想射死這個奸賊了,但每次他出陣作戰,都有好幾個人穿上一模一樣的鎧甲,蒙着臉,分不出誰是誰。前幾日我射中過其中一人,可惜不是他。”高劍說:“我有法子讓這奸賊現出原形!”
一名樑兵向前衝鋒之際,一箭射中前胸,他嚇得驚呼一聲,卻不痛不癢,低頭一看,射中自己的並不是一支箭矢,而是一隻樹枝。這樹枝差不多與箭矢等長,一頭削尖,明顯是乾軍箭矢不足,以此充數。他急忙向上級將領稟報。中郎將大喜,拿着樹枝便疾奔至尹其面前,稟告說乾軍箭矢用盡,當趁機強攻。尹其從中郎將手中接過樹枝,未及細看,忽然一箭破空而來,快如閃電,尹其毫無防備,一箭正中左眼,大叫一聲,跌下馬去。
這當然是高劍的計謀。他見若金射中尹其,立即與若金、素戈率兵從北、西、南三門殺出,樑軍主將受傷,無人指揮,驚慌無措,三隊人馬一番砍殺,將樑營衝得大亂,斬殺無數敵兵。胡潮急忙重整軍隊,排兵圍阻。與此同時,一支五十人的隊伍,從東門疾馳而出,衝入樑陣,與樑兵混戰一處。在皚皚芒山的沉默注視之中,橙軍鋪天蓋地如潮水般涌上,眨眼之間,這五十名黑衣兵士就淹沒在橙色海洋中,瞧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衝出了樑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抵達了乾營。
乾軍於此艱苦卓絕中,竟還能取得這樣一場大勝,實在是鼓舞人心,士氣大振。將士們知道有死士突圍求援,他們都樂觀地期待着援軍能很快到來。然而,高劍卻毫不樂觀。他原本希望尹其受傷之後,樑軍能夠退兵,如今不僅沒有退兵,反而又從鄰郡借來兩萬援軍,更將挽城圍個鐵桶一般。
戰馬已經快被殺光,之後就再無可食之物。而這還不是最致命的,乾軍的箭矢消耗殆盡,再不能支撐下一次作戰。如果乾軍無箭可用,則瞬息立敗。高劍冥思苦想,輾轉難眠。
素戈清晨給高劍送飯,見他倦容深重,心疼道:“你又一夜沒睡麼?”高劍啃着馬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素戈坐在高劍身邊,望着他狼吞虎嚥的樣子,靜靜開口道:“高劍,若老天註定,挽城是我們的葬身之地,那也沒有什麼好怕。你已盡力,可無愧於心。該來的總會要來,至少我們倆還在一起。”
高劍心中一痛,但眼中深情無限,輕輕一笑,溫柔地撫着素戈面龐,“別胡思亂想,我們都不會有事。我還要帶你去見爹孃,還要娶你爲妻呢。”
素戈見他裝作無事寬慰自己,心中倍覺酸楚,喉間哽咽,難以成言,只低低地“嗯”了一聲。高劍也頗爲心傷,不欲她看見眼中悲情,低頭猛啃馬肉。素戈等他吃完,柔聲勸道:“你睡一會兒吧?別把自己當鐵人了。”
高劍乖乖道:“好。我睡一小會兒。待會兒還要去巡查,你記得叫醒我。”
素戈應允。房中的牀榻桌凳都拿去引火了,高劍就地躺下,合上雙目。素戈拿過一個披風,正要爲他蓋上,高劍突然翻身坐起,嚇了素戈一跳,高劍興奮大叫:“我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