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茫然地離開了紫禁城。紫禁城, 這是大梁的中樞,權力的核心。可是,若金擡眼望去, 陰雲籠罩, 壁壘森森。雖然自己貴爲公主, 也無法看透這重重宮苑。與之相比, 沙場上真刀真槍真本事的決鬥反而更加真實公平。握慣了刀的人, 還是習慣以刀劍來解決恩仇。現在,她些許明白阿雪的想法了。天若不言,以刀言之。
若金心事重重, 不知不覺走進鍾鑠府中,站在房門之外, 看見燈光中映在窗前的窈窕身影, 才忽然記起鍾鑠說過晚上要去找她。大風陡起, 夜雨欲來。若金站在風中,衣衫撲撲作響, 樹影張牙舞爪,心中恍惚不定,不知自己是該向前還是該轉身。呆立半晌,忽覺雨點滴落額頭,她長嘆一聲, 轉過身去, 卻聽身後門扇輕響, 女子清音道:“大雨將至, 公主既然來此, 何妨入內小坐?”若金回頭,門邊女子, 正是阿雪。
阿雪布衣荊釵,未施粉黛,面容沉靜。若金紅衣點翠,金葉閃閃,眸光迷惑。兩人對望一刻,眼神交錯,俱是無言。若金緩緩點了點頭,阿雪側身將若金迎入屋中。
屋外風雨如晦,屋中一燈如豆。阿雪盈盈一拜,“挽城一別,太過匆忙,未及言謝。阿雪謝過公主救命之恩!”
若金望着阿雪,暗歎世事輪轉。那時她爲階下囚,自己手握生殺大權,而今她入住將軍府,握着自己與鍾鑠的生殺大權。若金淡淡道:“挽城之時,你在城頭吟唱《四時歌》,我從未想到你竟會與鍾鑠有一段故舊之交。”
阿雪微微一笑,“這世上的事真是奇妙得很,挽城之時,我也絕沒想到阿忠哥會與公主有一段難捨情緣。”
阿雪語音清朗,語意卻咄咄逼人,若金想她無故不會與自己獨對,必是來者不善,便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你既知他心向於我,而你也另有牽掛,何不放手,成人之美?”
阿雪不假思索道:“我若成公主之美,那公主肯成我之美嗎?”
若金不解,“這是何意?”
阿雪卻又婉轉道:“我是鄉下女子,言語粗魯,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公主莫怪。”
若金不耐煩道:“直說吧。”
阿雪正色道:“請公主除去常鳴,我便如公主所願。”
若金大驚,“你讓我殺了他?”
“我沒這麼說。除掉一個人,有很多種辦法。公主是最接近天顏的人,公主一言重似千鈞,除去一個太監,還不是易如反掌?”
若金“啪”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可以親自抓你入獄!”
阿雪神色不動,聲音依然平靜無波,“公主權重身貴,自可以爲所欲爲。可是不管我到哪裡,我不親口退婚,你就永遠名不正言不順,就算你們成婚了,你心裡也會梗着一根刺。如果我死在你的手裡,那阿忠哥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若金氣極,偏又知道她的話不假,憋着火說:“你與鍾鑠雖有婚約,但事隔多年,你早已移情別戀,只不過鍾鑠同情並未棄你,還敢在此要挾於我?”
“我並非要挾公主,常鳴和阿忠哥,哪個對你更重要?公主自會衡量。”阿雪頓了一頓,望着跳躍的火苗,陷入沉默。若金正想開口,阿雪忽又幽幽道:“至於我,我自從與阿忠哥訂婚,潔身自愛,謹守婦德。爲給樂家申冤,我父受累喪命。我不辭艱辛尋找樂家兄弟,北上古塔,險遭暗算。冒死回鄉尋得證據,爲求翻案,擊鼓喊冤,身受重刑。查得真兇,拼死護證,雪冤報仇,九年不棄,直至將鐵證交至樂家後人手中,樂家沉冤終得洗雪。我對得起樂家,對得起樂忠,也當得起‘貞烈’二字!我若不離,樂家何敢棄之!”阿雪愈說愈加激憤,說到最後,聲音難掩顫抖。
若金聞言,心中也不禁震撼。她雖然並不站在阿雪這邊,但也不得不承認,阿雪恩功莫大,無愧樂家,九載春秋,艱辛備嘗,難能可貴。甚至可以說,樂家欠了她的。以鍾鑠重情重義的性格,的確如阿雪所說,她若不親口退婚,鍾鑠只怕會永遠等下去。若金震撼於阿雪的堅韌,也同情她的遭遇,卻又明明和她勢如水火,心中矛盾難言。
阿雪見若金有所動容,緩和語氣道:“我可以發誓,只要常鳴一死,我即刻退婚,絕不反悔,到時公主便可以和阿忠哥天長地久了。你不僅替他除了仇敵,也替自己除了情敵,這是個穩賺不賠的買賣,何妨一試呢?”
若金緊緊盯着阿雪,阿雪不避不閃,坦然回視。若金重重地說:“記住你今天的話!”起身大步出門。
“公主!”阿雪追來,撐傘遮住若金,“風大雨大,帶上傘吧!”若金瞪着她,阿雪目光真誠,毫無敵意。若金擡手接過,闖入雨中。
鍾鑠正在公主府中等着若金。外頭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若金卻還沒回來,鍾鑠憂心忡忡。他已派人去宮中問過,侍衛說黃昏時分若金就已出宮,鍾鑠不知若金跑哪兒去了,只得在府中焦急等待,不敢離開。正想着要不要派府丁去尋一尋,若金半身溼透跑了回來。鍾鑠趕忙喚人準備熱湯熱水,若金一頭扎進鍾鑠懷中。鍾鑠輕輕擁住若金,柔聲問:“怎麼了?皇后又訓斥你了?”若金搖了搖頭,趴在鍾鑠的胸前,輕輕地說:“鍾鑠,你的……”她悶在鍾鑠懷中,聲音又低,鍾鑠沒聽清後面的話,問:“你說什麼?”這時下人叩門送飯,若金跳出鍾鑠懷抱,嬉皮笑臉地喊:“我餓了!陪我吃飯!”
鍾鑠再向皇上上書,皇上送了他一本養心經連同奏摺一起退了回來。鍾鑠失望氣餒,欲要面見皇上,皇上卻總是推脫不見。若金知鍾鑠心中鬱結,常伴左右,想盡法子逗他開心,鍾鑠面對若金,才感稍許寬慰。
轉眼到了韋皇后的忌日,若金應詔入宮,隨青葙赴觀月軒祭拜。青葙把韋皇后的法事安排在觀月軒,是有着另一層深意的,但若金自然不明。她雖與韋皇后來往不多,但想起當年軒中鼎盛人事,今日卻只餘一衆女尼在房中打坐,四面經語聲聲,白紗飄飄,不由黯然。皇上也親自至靈前拜過,衆尼分列兩旁,望着大梁的新皇帝撫牌落淚,心事俱各難知。舊時宮中的近臣親侍,現今的嬪妃命婦,也紛紛到此灑上幾滴淚,至於他們是籍着這個機會打着什麼心思,只有地下的韋皇后才能看得分明。來來去去的人裡頭,或許只有祁暄的哭聲是真的。但,即便是他,也不能毫無顧忌、徹徹底底地大哭一場。十分淚水,三分在眼,七分在心。
來此祭拜的男女老幼無不向若金諂媚示好,若金是個隨性慣了的人,平日裡公主府的拜帖摞成山,凡不認識的她一概不見。這些人逮着了機會,都跟蜜蜂遇見了蜂蜜一樣,爭先恐後地和這位新貴公主攀交情。若金不厭其煩,正巧看見韓嶺,藉口與韓嶺有事相談,向他遞了個眼色,韓嶺便心領神會地帶若金離開了觀月軒。
法事的主場是在東廂房,而皇上卻似信步走到了正房。房中正有兩名女尼打坐誦經,見皇上進來,忙跪倒參拜,皇上說:“師太請繼續吧,朕只是隨便走走。”其中一名女尼微微擡頭望了皇上一眼,皇上目光掃過,她已俯身叩首。
忽聽祁昕喊了聲“父皇”,高高興興地跑了進來,李蕊緊跟其後。兩人向皇上見禮,李蕊面有愧色,說:“昕兒看見皇上進來,就定要來見,臣妾沒能攔住,擾了皇上清淨,請皇上恕罪。”
皇上滿面笑容攬過祁昕,“這算什麼罪,難道兒子想見父親還不許啦!”
祁昕說:“父皇,兒臣好幾日沒見着父皇了,想念得很。”
皇上撫着祁昕的頭,“唉,父皇政事纏身,疏忽了昕兒,是父皇的不是。”
祁昕仰着臉,語氣真誠,“父皇事務繁多,也要愛惜身體啊。昕兒一定要好好學文習武,將來爲父皇分憂。”
皇上看了一眼李蕊,笑道:“昕兒這麼懂事,朕要感謝你教導有方啊。”
李蕊嬌笑道:“臣妾懂得什麼,昕兒都是跟皇上學的。”
皇上笑了笑,問:“這裡亂得很,你怎麼帶他來了?”
李蕊微微嘆了口氣,“臣妾和昕兒無福,從未能得見先皇后聖顏,心中倍感痛惜。故而今日帶昕兒前來拜祭,我抄了一部經書,想燒在堂前,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皇上頷首,“你有心了。”
李蕊說:“那臣妾這就叫人送過去。”
卻聽房中一名女尼忽然開口說:“祭經之事,請允小尼代勞。”說着跪下叩首,便站起身來,另一名女尼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她。
李蕊想這尼姑倒挺會來事兒,說:“那便煩勞師太了。”
那女尼雙手合十,緩緩走來。李蕊拿出抄好的經文,準備交予女尼。皇上正低頭問祁昕最近讀了什麼書啊,寫了什麼文啊,祁昕神氣活現地誇着口。女尼走到近前,李蕊遞上經文。女尼卻未伸手接過,而是先向皇上躬身施禮,皇上正和祁昕說話,並不十分留意。李蕊只道那女尼禮數週全,便耐心等着她再向自己施禮。那女尼躬身一拜,微微頓了一頓,才慢慢慢慢直起身子。將起未起之時,驀地寒光一閃,女尼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直刺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