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羽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殿下別來無恙否?”
乾王笑道:“幸喜還活着。”退後兩步讓出位置。姚羽上香磕頭,兩人就像以前在軍營時那樣,席地而坐。
姚羽說:“我早聽說你來了京城,本想去王府見你,但發現王府周邊有不少人盯梢,怕生出什麼事端,就沒敢貿然入府。”
乾王點頭:“我猜那些人是卞太后派來監視我的。爲免令她生疑,就到這裡來見你了。”
姚羽讚道:“好主意!”乾王呵呵一笑。姚羽上下打量乾王,覺兩年未見,他更顯沉穩內斂,氣度雍容。姚羽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打勝仗的事我聽說了。這次一舉擊破西奚二十萬強軍,威名震夷,朝野轟動。”
乾王淡淡一笑,望着姚羽又欣喜又羨慕又落寞的眼神,問:“你還記得咱們在乾州的戎馬歲月嗎?”
“當然!”姚羽眼神一亮,“你那時初生牛犢,竟敢帶着五百人夜襲敵營,除了我,人人都認爲你是找死。”
“是啊,你還爲了我,私下同姚老將軍立下了軍令狀,說若我死在你前頭,就自刎去陪我。”
姚羽感嘆道:“現在想來,那時咱們倆真不知天高地厚。但是那場仗打得確實痛快。”
“是,痛快得很。記不記得,襲營之前,你我半夜偷偷查探敵軍佈陣情況,早上回去遲了,誤了點卯,被姚老將軍發現,罰咱們跪了一日一夜,餓得你我前胸貼後背的,後來一頓吃了十多碗飯。”
“哈哈哈,餓我倒不怕,只是我爹罰跪那地方,臨近有個茅廁,實在是臭氣熏天啊。”
兩人哈哈大笑,當年熱血男兒,攜手退敵,種種情狀,如在眼前。笑完又都覺出一絲悲涼,如今一南一北,一人壯志難酬,一人命如危卵。在這血雨腥風中浮沉多年,心上蒙塵,眼中染憊。
靜默片刻,乾王緩緩道:“我一人在乾州這些年,常懷念以前你我生死與共的日子。若何時你能再與我並肩作戰,那就太好了。”
姚羽直視乾王,目光中的熱烈漸漸熄滅,良久嘆氣道:“看來你不是來敘舊的。不必拐彎抹角的,有話直說吧。”
乾王目光閃動,語意真切,“姚羽,不管人事如何變遷,在你面前,我永遠都是當年和你同跨一騎同宿一榻同吃一碗飯同分一袋水的祁陽。我的確是來與你敘舊,但也的確有事相求。”
乾王的話令姚羽有所觸動,他內心糾結,垂眸沉思,終還是艱難開口:“你所求之事,我不能答應。若我是孤身一人,刀山火海,我也願爲你去闖。但今時月兒與映兒俱在宮中受人所制,我一舉一動,都要考慮到她們的安危。我若是送你出京,月兒和映兒便性命難保。我不願你有什麼不測,但她們是我僅有的親人,是我最珍視之人,我更不願她們有任何閃失。”
乾王聞言,心念轉了幾番,但神色未變,默然片刻,深深點頭,作誠懇之言:“她也是我最珍視之人,我也不願她有任何閃失。你放心,連累她的事我是絕不會做的。就算你要送我出京,我也不會跟你走。如果我要走,定不會在你管轄之區時,令卞太后疑心於你。”
乾王此語令姚羽大爲自責,深悔自己誤會了兄弟,面露愧色,“對不住。”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對不住”是因爲沒能幫上乾王的忙呢,還是因爲誤會了乾王,又或兩者皆有。
乾王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言。”
兩人一時無語。姚羽回想乾王剛纔之言,發覺即便這十幾年相隔千里,各自嫁娶,人世變幻,都未能湮滅乾王心中舊日情懷,不禁喟然,“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仍然對她念念不忘嗎?”
乾王輕聲道:“忘不了,也不想忘。”
“你這是苦己傷心,自尋煩惱。”
乾王望着殿中盞盞燈火,如天上點點星光,幽幽道:“這是濁世上唯一白月朗星之所在,此心向處,此身安處。你所謂的苦,我思之如飴。”
姚羽心中一動,“你……”他本來想問“你難道打算再續前緣?”,開口之際,忽怕乾王會給出一個自己承受不起的答案,便臨時改了口,“你想讓我做什麼?”
“不知你是否留意那些盯梢之人,看他們步法身姿,有幾人功夫不弱。我府中只有幾個武藝平平的護院,恐驟變之下不能護內子周全。望你能在王府周邊多布人手,以策安全。”
姚羽驚訝道:“你是說卞太后意欲暗中取你性命?”
“我不能肯定,有備無患而已。在京中,我沒有可倚仗之人,唯有你可以信任。”
姚羽一拍大腿,“這我能辦到。我今日回去立即加派御林軍,每日三班巡視王府周邊。還是那句話,若你死在我前頭,我就自刎去陪你。”
乾王眼神清明,言短情重,“我若真死了,不需要你陪,我希望你陪着她,好好活。”
姚羽望着乾王,這個面容比十年前成熟滄桑,這顆心卻十年如一日,未曾改變。他忽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當初沒有那道聖旨,又或乾王做了太子,他們二人的命運會否不同?
豈止呢,或許連大梁的命運都會不同。
晚飯時分,管家佈菜完畢,照常請乾王青葙入席。乾王進屋,瞥了一眼管家,似乎隨意地問了一句:“事情辦得如何?”管家會意答:“一切順利。”乾王點點頭,再未多言。
若金和乾王青葙一塊兒用過晚餐,又陪青葙說了會話,府中掌起燈來,若金打算回房,走到院外,不經意間擡眼一望,一條銀河橫亙天際,璨璨生輝。若金呆呆地望着夜空,沙海中患難同行的往事浮上心頭。鍾鑠說,這條河是父親指給自己的回家之路。父親,你現在還在天上看着我們嗎?這是不是你指給我和姐姐的回家之路?
“想什麼呢?”
若金回頭,見是韓嶺,幽幽地說:“我想家了。”
韓嶺輕嘆一聲,“我也想家了。”
兩人在院中小亭坐下,若金道:“韓嶺,我很感謝你。你明知危險重重,仍毅然隨我們進京。我替姐姐和姐夫謝謝你。”
韓嶺淡淡一笑,“職責所在,萬死不辭。我沒什麼可怕的,只是很擔心蘇瓷。”
若金哂道:“蘇瓷在乾州很安全的,她應該更擔心你纔是。”
韓嶺面有憂色,“我離開乾州時,蘇瓷即將臨盆,如果順利的話,現在孩子應該已經出生了。但我沒收到乾州的任何訊息。都說女子生產猶如過鬼門關,蘇瓷身子又弱,我……”韓嶺憂心忡忡,後面的話便沒說下去。
若金這纔想起韓嶺告訴過她蘇瓷有孕之事的,那時韓嶺還說“這場仗過後……我可以好好陪在蘇瓷身邊,過幾年舒心日子”,沒想到戰事剛平,又入虎穴,而此次真正生死難料,韓嶺怎會不憂悶呢?若金寬慰道:“蘇瓷是個堅強的姑娘,她一定會順順利利地給你生一個大胖小子,母子都平安健康。”
“嗯。我今日在廣善寺爲他們卜籤,也卜得了一個上上籤。我還求了兩串佛珠,僧人說可保佑母子平安吉祥。”韓嶺從懷中掏出兩隻串珠給若金看,一隻大些,一隻小些,不是名貴之材,但韓嶺兩手珍重地捧着,像捧着心尖寶貝。
若金讚道:“你真是有心,蘇瓷見了一定很喜歡。”
韓嶺嘆了口氣:“希望我還有機會爲他們親手戴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串珠收在懷中。
若金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會的!你、我、姐姐、姐夫,一定都能平安回到乾州。到時,你就能見到蘇瓷和孩子,你可以親手把佛珠送給他們。你要有信心。”
韓嶺望着若金真誠的目光,心中感動,“若金,我要向你道謝,還要向你道歉。我背約棄盟,對你不住,你卻不計前嫌,救了蘇瓷救了我,如今又安慰鼓勵,赤誠相待,叫我自慚形穢。你的情份我都記着,有機會定會報答。”
若金目光悠遠,笑容恬淡,“你沒有對不住我。蘇瓷對你那麼好,爲了你可以連性命都不要,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選擇蘇瓷。我現在大概有些明白你所說道‘生則同行,死則同穴’是什麼意思了。你能遇到這樣好的一個姑娘,是你的福氣,你要好好珍惜她。”
韓嶺十分動容,握住若金的手,“若金,你也是個非常好的姑娘,你將來也定會遇到一個很好的人,一個可以和你誓約生死與共的人。”
若金聽到“生死與共”四字,心中忽然浮起一張面孔。她沒來由地仰頭望去,猛然瞥見一個黑影翻牆入院,韓嶺也聽見了那人落地之聲,兩人躍出亭外,喝道:“誰?”
那黑影站在牆邊,低聲答道:“鍾鑠。”
若金躍出之際,手中已拔出腰間金刀,聽見鍾鑠答話,“當”地一聲,刀掉在地上。鍾鑠走近,向二人見禮:“拜見公主、韓將軍。”
若金一瞬不瞬地盯着鍾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若身在夢中,愣愣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韓嶺問:“鍾郎將,你怎會來京?是否乾州有事?”
“乾州無事。是段先生和鎮北侯命我送信給乾王殿下。”
韓嶺詫異道:“你爲何不走大門?”
鍾鑠笑道:“白日見府外有人監視,因段先生囑咐需機密行事,故不敢從大門進,一直等到夜深無人留意才翻牆而入。”從懷中一封書信交予韓嶺,說:“這是鎮北侯給將軍的信。不知我現在是否方便麪見乾王殿下?”
韓嶺說:“我帶你去。”轉身前行。若金仍呆呆地站在原地,鍾鑠彎腰拾起地上的刀,遞給若金:“你的刀。”
若金如夢初醒,從鍾鑠手中接過刀,喃喃道:“鍾鑠,你來了,真好。”
鍾鑠翻牆入院,正看見若金韓嶺執手相望,心中本來沉甸甸的,被若金這麼一說,立時覺得輕飄飄的,直可飛到九霄雲外了。他望着若金盈盈雙眸,輕聲道:“你還好嗎?”若金點點頭,又搖搖頭,耳下金葉微光閃閃,清音叮叮。直到此刻,鍾鑠才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真的近在眼前了。
韓嶺走了幾步,轉頭見鍾鑠沒有跟上,揚聲喊道:“鍾鑠!”
鍾鑠向若金歉然一笑,“我去見乾王殿下。”若金微微點頭,鍾鑠跟上韓嶺。
乾王還未休息,見鍾鑠突然前來,也以爲是乾州有事,待讀了段銷的書信,知原來段銷與韓義擬了一個“西奚假侵”的計劃。乾王知這是一個機會,但如何利用,他一時沒有想好。不過此事傳到京中尚需時日,還可慢慢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