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月餘,探馬回報阿斯勒大軍距闊獨烏山不足四百里。乾軍也即將抵達闊獨烏山,乾王有意在闊獨烏山與阿斯勒決戰,便在晚間召衆將至帳中商議。乾王自帶青葙隨軍出征以來,無論大小事宜,都不避諱於她,因此乾王在帳中議事,青葙也在,衆將都已習慣。段銷提議在闊獨烏山北面佈陣,避免阿斯勒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進攻乾軍,以韓軍四萬爲中軍,黑虎軍爲右翼,這樣既可擇機攻敵之軟肋,又可呼應東路東奚軍。乾王同意。耿新認爲可派騎兵爲先鋒,先抵闊獨烏山,佔據有利地形。乾王命其率輕騎一萬爲先鋒,翌日啓程,五日內至指定地點扎營。接着又商議了一些細節,並囑鍾鑠等黑虎軍將領按陣法行軍。諸事議畢,已將近二更,乾王讓衆人回帳休息。衆人剛站起身,只聽帳外侍衛喊報:“東路軍急報!”衆人都知若非大事,是不會半夜驚擾乾王的,又都坐下準備一聽究竟。青葙不安地看了乾王一眼,乾王示意她不必驚慌,召報信人進帳。
那報信人鬢髮散亂,渾身塵土,一看就是一路疾馳,未曾歇息。他一進帳,就撲倒在地,用莫奚語喊道:“乾王!公主!大將軍戰死了!”他是東奚軍的老兵,一見青葙,仍忍不住用舊日稱呼。
青葙大驚失色,霍地站起,“若金怎麼樣?”沙力赫戰死她很悲痛,但她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若金。
報信人急急地說:“二公主追逐敵軍,沒有消息。”語聲顫抖,目中悲憤。
青葙渾身發軟,跌坐在椅中。乾王神色鎮定,用莫奚語問:“你不要着急,起來說。可有書信?”
報信人起身,從懷中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封信,呈到案上,“有。這是副將命我送來的書信。”
乾王打開書信,與青葙一同觀看。信是素戈寫的,用樑文寫就,信中說,東奚軍行軍途中忽遇左王大軍,沙力赫倉促接戰,被諒刺砍傷,木鐸也受了傷,東奚軍死傷兩千餘人,若金率後軍趕至,與左王迎戰,將其打敗,沙力赫傷重不治,若金悲憤難抑,領三千紅鷂飛騎追殺敵軍,至發信時仍未回營。請乾王及王妃定奪。這封信顯然落筆時慌亂而倉促,字跡潦草,敘述簡略。
乾王讀完,默不做聲地把信遞給離他最近的段銷。青葙雙脣顫抖,眼中浮起淚花,乾王安慰地握住她的手。這帳中只有乾王青葙和段銷聽得懂莫奚語,其餘衆人都還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看乾王正在凝神讀信,也無人出聲相問。鍾鑠聽見青葙提起若金,又見她如此神情,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心中一凜,早想開口詢問,此時見乾王終於讀完書信,不等乾王發話,便脫口問道:“殿下,公主情況如何?”他心中只掛念着若金,急切地想知道她的消息,因此開口不問東路軍而問“公主”,此時也顧不上這話是否妥當了。段銷正在低頭讀信,聽見“公主”二字,擡頭瞟了一眼,見說話的人是鍾鑠,目光在他身上微微停留,便又低頭繼續讀信。帳中餘將不明就裡,都沒在意,全望着乾王等他開口。
乾王將報信人所言及信中所寫複述了一遍,衆人想不到東奚軍一戰即潰,出乎意料。鍾鑠前頭聽到東奚戰敗,沙力赫戰死,仍鎮定自若,最後聽到若金逐敵未歸,只覺腦中嗡地一聲,彷彿一記悶錘砸在自己頭上,乾王后面的話像飄在九天之外。段銷讀完信,將信放回案上,餘光瞥了鍾鑠一眼,見他神色異常,呆若木雞。
韓嶺也擔心若金,皺眉說:“公主貿然追擊,犯了兵法大忌,她又缺少經驗,形勢不妙啊。”
青葙聽了,更加憂急,“若金從來沒有領兵上過戰場,她只帶了三千人去追兩萬人,簡直……”後面的話青葙嚥了回去,但不言自明。
乾王溫言勸慰:“青葙,素戈發信那日若金剛剛領兵而去,素戈說若金沒有回還,也只是不到一日的工夫,也許現在她已經安然回營了。我即刻多派探馬打探若金和東路軍的情況。你不用太過擔心。”語畢便執令箭命傳令官傳令。
青葙神思漸復,見帳中諸將都盯着乾王,知現在不該讓乾王爲自己分心,強抑心憂道:“是我憂急過甚,一時失察。你不用顧慮我,接着談正事吧。”
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左王軍隊不會這麼快遇上東奚軍,乾王料想左王是爲了打東奚一個措手不及而採用了急行軍。“沒想到左王行軍如此迅速,東路軍大敗,勢必會漲敵之威風,抑我之士氣。諸位有何對策?”
韓義道:“東路軍潰敗,主將陣亡,若左王從東路攻我軍右翼,則我軍兩面受敵,形勢嚴峻。我軍宜分精兵一萬援救東路軍,堵截左王來路。”
乾王沉吟不語,看了一眼段銷。段銷問:“殿下,我可否問報信人幾個問題?”乾王允,段銷問垂手站在一旁的報信人:“現在東路軍將領是誰?”
報信人見這個樑人用流利的莫奚語問話,愣了一下,隨即答道:“公主出發前任命素戈爲副將,統管全營。”
“東路軍是否擇地紮營?”
“是。副將已初整兵馬,安營紮寨。”
“公主率領多少兵馬將敵軍擊敗?”
報信人沒領會段銷的意思,答道:“公主率領三千紅鷂飛騎追擊敵軍。”
“我問的是初戰失利時,公主帶多少後援兵扭轉敗局?”
報信人這才領悟,想了想說:“公主帶了兩營斷後,大約四五千人吧。”
段銷點點頭,思索稍頃,望着乾王,徐徐道來:“屬下認爲鎮北侯所言甚是,乾軍確應分兵援救。但乾軍只有八萬人馬,而阿斯勒主力是我軍兩倍之多,兩軍不日即將會戰,分兵一萬於我軍實力折損不少。東路軍形勢並未至不可收拾的境地,處理得當,應會有轉機。東路軍雖然首戰即敗,但其中有倉促應戰之不利因素。之後公主領兵再戰,擊潰左王軍隊。如今的形勢是東路軍已穩住陣腳,而左王軍敗退而去。東路軍尚有一萬五千人,只是主將一亡一傷一離,羣龍無首,殿下只要派一名得力干將領一營人馬疾援,將東路軍餘衆整合,便進可接應公主,退可護我右翼。”
乾王目中露出讚許之色,頷首道:“此計甚好!”隨即向帳中環視一週,心中盤算派何人前往東路軍更爲合適。段銷似有意無意地瞥了鍾鑠一眼。
鍾鑠早按捺不住,此時見乾王欲派人赴東路軍,翻身跪拜,懇切道:“殿下,我願領神羽營馳援公主!”
乾王微一沉吟。神羽營是黑虎軍四營之一,乾軍精銳,他本欲利用黑虎軍爲奇兵攻襲阿斯勒,但如今東路軍形勢更爲嚴峻,只好抽精銳援救,領兵方面,鍾鑠也甚爲得力。便道:“好!命你率神羽營援救東路軍,重整餘兵,護衛大營,一切聽從中軍號令,不得擅自行動,限你三日內趕到東路軍營地,即刻出發!”
“遵命!”鍾鑠接過令箭起身。
青葙見乾王派兵去東奚大營,便也想親自過去,“三郎,讓我也去吧,我很擔心若金。”
乾王勸道:“青葙,你離我而去,我也放心不下你的安全。況且你不擅作戰,去了也於事無補。”
青葙聲音微顫,“可是我怕若金萬一有個……我就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
乾王正待再勸,段銷開口說:“王妃不必悲觀,公主此戰未必不能取勝。公主雖以三千敵兩萬,但是以悲憤之軍敵潰逃之軍,是以勇敵弱,以死士敵疲士,可以一當十。且公主之前能領五千普通兵士擋住敵軍攻勢,可見公主能征善戰,此次所領是紅鷂飛騎,一向以靈活機動見長,擅突襲分擊之戰,大有勝機。即算公主不幸戰敗,以紅鷂飛騎的速度,普通軍隊也追不上。”段銷這番話,有五分確實,五分誇大,帳中乾王韓義韓嶺等人雖聽出他將目前的形勢估計得過於有利,但知他只是爲了安慰青葙,都不作聲。而其他將領如鐵牛等人,都覺得段銷之言,有理有據,心中暗佩。
青葙畢竟不擅作戰,剛纔心中只一味牽念若金,未顧大局,此時聽段銷所言,也覺若金並非自己想的無生還之機,鎮定心神,知自己勢必不能獨赴東奚大營,否則只會令亂局更亂,平緩語氣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頂。”
段銷客氣地說:“王妃只是關心則亂。”
乾王輕攬青葙,柔聲說:“青葙,你還是隨我一同等候消息吧,鍾鑠到了大營,一有若金的任何消息,都會急速報來。”
青葙想起鍾鑠,轉頭向他殷殷囑託:“鍾都尉,你曾從沙海中將若金救出,我把你當做若金的福將,你此去定要護佑若金平安。”
鍾鑠鄭重地行了個軍禮,郎聲應道:“末將定竭盡全力!”
鍾鑠大步出帳,持乾王令箭點齊神羽營兩千五百兵士,星夜出發,趕赴東奚軍大營。他心急如焚,一路兵不離鞍,快馬加鞭,猶嫌太慢,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軍營,親眼看到若金安然無恙才能放心。行軍途中,他盼着素戈會派人傳信,稟報若金已經回營,卻又怕見到有人報信——他怕信中所報是自己萬萬不願看到的消息。令他感到安慰卻又略爲失望的是,一路上沒有見到任何報信兵士。本來乾王命他三日抵達,他率領神羽營兩日就趕到了東奚大營。素戈見乾王派鍾鑠率神羽營援助東奚,心中稍安。
鍾鑠一見素戈,馬未停穩,開口便問:“公主回營了嗎?”
素戈神色沉重,搖頭道:“公主自逐敵而去,至今沒有回還。” 鍾鑠的心彷彿斷線的風箏,飄在半空,無着無落,找不到方向。
素戈迎神羽營至大營安頓,向鍾鑠講述了戰事的詳細情況。原來確如乾王和段銷推測,西奚左王的軍隊急行幾百裡,數日前突然出現在大漠,沙力赫發現敵情時,兩軍相距不到十里,沙力赫急忙整隊佈陣,而左王早有準備,五千重騎當先衝鋒,甫一接戰,東奚剛結好的陣形便被擊潰,沙力赫被諒刺斬落馬下。木鐸率紅鷂飛騎拼命衝入敵陣,將沙力赫救出,但是木鐸也身中兩箭,受傷不支。全軍抵擋不住,節節敗退,幸虧若金得到消息,率領五千後援及時趕至,將士奮勇殺敵,死傷無數,從午後一直打到黃昏,東奚斬殺了兩名左軍上層將領,左王支持不住,率兵撤退。若金收兵,卻驚聞沙力赫傷重不治,悲憤交加,立刻點了三千紅鷂飛騎,拋棄輜重,只讓每名兵士帶少量食物和箭矢,趁左王撤兵無序,向北追擊,若金立誓要殺了諒刺爲沙力赫報仇,素戈苦勸無果,只好向乾王報信求援。若金出發當日沒有回營,素戈派兵四處打探,第二日得到消息,北邊數裡外有作戰痕跡,地上散落一些左王軍的兵器配給及屍體,而雙方軍隊都不見蹤影。
鍾鑠聽了素戈的講述,沉思不語。他推測若金趁亂夜襲左王軍得手,左王軍被迫再向北撤退,因此拋下不少輜重。但是如果若金得勝,爲何不回大營?難道她繼續向北追逐敵軍?鍾鑠北望大漠,心中焦灼,再往北,就是大漠腹地,極容易迷失方向,而她又是以少敵多,萬分兇險。鍾鑠隨即加派人手向北搜尋若金下落,並告訴他們,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都要回來稟報。因木鐸臥牀養傷,不能帶兵,鍾鑠持乾王令接管左路軍,整頓大營,重編兵士,統計死傷人數,安置傷員,置棺收斂沙力赫遺體,將左路軍目前形勢報告給乾王。
鍾鑠派出的探馬很快探得新的消息,在上次發現的作戰遺蹟之北,又有一堆被遺棄的輜重與屍體,這次死去的兵士比上次更多,不僅有敵軍,還有紅鷂飛騎,但仍是敵軍佔多數。鍾鑠仔細盤問是否看到了若金的屍體,探馬堅決否認,他一一查看了屍體,十分肯定裡面絕對沒有若金。鍾鑠這才略略鬆了口氣。也就是說,若金又追上了敵軍,打了一仗,從死亡人數上判斷,若金又勝了一回。但是她仍舊沒有回營。鍾鑠心中又慰又憂,慰的是若金身處大漠,沒有迷失方向,且兩戰兩勝,憂的是以若金執拗的性子,從她一路向北追擊的做法判斷,她可能真的打算不殺了諒刺不回還。可是,她一無配給,二無援兵,如何在大漠中與兩萬敵軍抗衡?
乾王回令,命鍾鑠率東路軍向北推進,儘量與中路乾軍主力保持一線。鍾鑠隨即率軍隊開拔,一面行軍,一面搜尋若金與左王的情況。過了幾日,最後一個消息傳來,探馬探得左王在沙海之西結營佈陣,但不日迅速北撤。那裡是西奚腹地,探馬不得進入,此後便再無左王軍與若金的消息。鍾鑠知左王在沙海之西佈陣,借沙海這個無法逾越的屏障,可防避偷襲,應是欲與若金正面對戰,卻爲何選擇北撤?是受到了襲擊還是捕到了若金?若金只帶三千人馬,如何與左王軍周旋多日?即使未被諒刺捕去,她所攜的糧草甚少,根本不足以支撐如此遠距離的長途作戰。鍾鑠心中惴惴,直欲領兵攻進左王軍營,探個究竟。然而乾王有令,他不得不依令行事,統率右路軍,與中路軍同步行進。他每日率兵北行,都希望若金忽然回還,或者打探出確實的消息,卻一連多日再無任何線索。一日,素戈問他,公主還能回來嗎?鍾鑠無言以對,他不敢面對那個最有可能的現實,就是若金和三千紅鷂飛騎已經全軍覆沒。
鍾鑠心情沉重,每日食不甘味。晚間紮營歇息,他躺在帳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帳外朔風呼嘯,在暗夜中彷彿萬軍慟哭,聞之惶惶不安。
素戈衝入帳中,痛哭失聲。鍾鑠驚問:“是若金回來了嗎?”素戈點頭。鍾鑠問:“她在哪裡?”素戈向帳外一指。鍾鑠大喜,奔出帳外,只見一隊人馬站在帳前,兵士左右一閃,露出身後擡着的一口棺材,若金靜靜躺在裡面,金甲紅衣,仍是那個熱烈如火的女子。鍾鑠大叫一聲,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