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廣之地,嶺南官所。
門被人悄悄推開,一陣冷風擠進門隙,李尚禪一手捂着胸口,大聲地咳嗽起來。伴着劇烈的咳嗽聲,帶着倦意的面部漲得通紅。
自從得知大明宮委派崔護接任嶺南節度使之位後,李尚禪一直沒有睡好。
李尚禪是已故嶺南節度使李憲之子,本具世襲節度使的資格,但李憲彌留之際,讓他跪在病榻前,發誓主動放棄世襲資格。
這段日子李尚禪一直深居簡出,就連每日向母親大人問安的慣例也省了。八月時令,嶺南依然潮溼悶熱,這不,早上還下了一場大雨,令他心情更加煩燥。
厚厚的窗幔將窗子的縫隙遮得嚴嚴實實,屋內光線嚴重不足,大白天還點着燈。斑駁的燈光打在李尚禪略顯蒼白的臉上,顯然格外的陰森。
來人是大管家兼謀士周建平,周建平朝李尚禪躹了一躬,道:“少爺,長安有消息了,新節度使崔護已經出了都城。”
李尚禪咳嗽得更厲害了,屋內細小的塵埃都有了些輕微的顫動。
唾手可得的嶺南節度使之位硬生生被父親剝奪,他們父子多年經營的兩廣番地輕而易舉地轉到他人手中,怎不讓他心如刀割?
李尚禪擦了擦眼角的淚花,有氣無力地道:“爲什麼?爲什麼崔護的御史大夫做得好好的,皇上要派他來嶺南?”
周建平訕笑,來就狹小的眼睛瞇成一道縫,道:“也許大明宮看中了他的安分守己。”
“可他是彈劾節使度制最兇的人。”李尚禪憤憤不平地道,“竟然也俯首聽命,甘願來兩廣赴任,年少時的輕狂哪裡去了,當年挑戰大唐科舉的勇氣哪裡去了?可見崔護也是一個心口不一、言行相詭的小人。”
周建平道:“少爺息怒,今非昔比,崔護是聖朝命官,怎敢抗旨?”
李尚禪費解:“哪皇上爲何委任一個和節度使水火不容的官員接任家父之位?”
周建平沉思片刻,回答:“其實這個問題老奴思考過很久,少爺你想:如今各大節度使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不安分守己,對大明宮虎視眈眈的軍閥不在少數。大明宮忌憚各地節度使已久,重用崔護,既是下策,也是上策。”
周建平嚥了口唾沫,繼續道:“崔護雖一直抨擊節度使的弊端,可對大明宮從無二心,一路平步青雲。加上任職京兆尹和御史大夫期間,其威望如日中天。崔護早已不是原來那個年少輕狂的崔護,即使對大明宮的政令心有不滿,也是口述己見而已。”
李尚禪不耐煩道:“別繞彎子,挑重點說。”
周建平彎了個腰,道:“是,少爺!皇上最看中的崔護的忠誠,崔護任嶺南節度使,必定唯大明宮馬首是瞻,在聽令皇帝這件事上處處做表率。以儆效尤。”
李尚禪又咳嗽起來。
待李尚禪喘息稍安,周建平皮笑肉不笑地道:“如老奴不猜錯的話,在招募士兵和收取鹽稅上,皇上會給崔護更大的話語權,着力將兩廣打造成兵精糧足的富庶之地。”
李尚禪詫異:“難道皇帝老兒想將嶺南作爲行宮?”
“不是行宮,是後宮。” 周建平糾正道,“安史之亂,是帝國的切膚之痛,當今皇上深有體會。有了嶺南這塊屏障,萬一再起叛亂,被迫棄城,至少有個安生之地,贏得喘息之機。更可借崔護這支新生力量鎮壓叛軍,捲土重來。”
李尚禪長嘆:“皇帝老兒如意算盤倒打得挺響。”
周建平道:“安史之亂,安祿山爲何有這麼大的底氣?”
李尚禪聽着新鮮,道:“原聞其詳。”
周建平分析道:“還不是他既擔任范陽節度使,又兼任河北採訪使,整個河北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只怕日後崔護羽翼豐滿,地位鞏固,皇上再輔助他兼任三地、四地節度使,便有牽制和制衡各地節度使的力量,大明宮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歷史不會重演,但會驚人的相似。
李尚禪憂慮沖沖:“那等於我永無出頭之日了。”
周建平拈着山羊鬍子:“少爺不必擔心,老奴早已安排。”
李尚禪不解:“此話怎講?”
周建平陰笑:“少爺有所不知,在崔護之前,大明宮接二連三派出暫攝節度使之位的官員,中途不是病死,就是摔死。”
李尚禪眼睛一亮:“你乾的?”
周建平笑而不答。
李尚禪額上有了幾分血色,眉目舒展:“老周,此番你是讓他病死還是摔死?”
周建平擺擺手:“不能故伎重演。”
屋內不透風,李尚禪臉上沁出一排細細密密的汗珠,他揮了一下手:“老周,一不做二不休,你乾脆僱幫殺手半途做了他。”
“那豈不引火燒身?老奴想借刀殺人。”周建平的語氣冷如寒鐵。
李尚禪來了興趣:“老周,說來讓我聽聽,怎樣的借刀法?”
周建平目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七情六慾。”
七情六慾。李尚禪瞠目結舌,半晌道:“這算哪門子的借刀殺人?”
周建平眼露精光:“何謂七情?何謂六慾?”
李尚禪沉吟道:“七情按儒家說法是喜、怒、哀、懼、愛、惡、欲,按佛教的說法則是喜、怒、憂、懼、愛、憎、欲。六慾指由生、死、耳、目、口、鼻所生的慾望:求生欲、求知慾、表達欲、表現欲、舒適欲、情慾。”
周建平讚許:“少爺說得夠詳細了。”
李尚禪問道:“七情六慾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正常心理反應,難道心理反應也可以殺人?”
“不錯!”周建平斬釘截鐵地道,“因爲它們各自代表着一種感情。少爺,什麼樣的人才有心理反應?”
李尚禪木然道:“活人。”
“對。只有活人才有心理反應。只要你活着,就會有感情。而感情處理不好,有時就會變成一把鋒利的匕首,用不着別人動手,自己也會殺了自己。” 周建平總結。
李尚禪哼了一聲:“那除非你找到這個人的致命弱點。像崔護這樣的官員,他一定把他的弱點保護得很好。”
周建平不以爲然:“偏偏崔護不這樣想,偏偏崔護留下一首廣爲傳誦的詩作。”
李尚禪心裡一動:“你指的是他的《題都城南莊》?”
周建平狹小的眼睛再度瞇成一道縫,道:“少爺說得分毫不差。”
李尚禪好奇:“難道這首詩暴露了崔護的弱點?”
周建平拍了一下手掌:“《題都城南莊》不光暴露了崔護的弱點,而且還會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