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大紅花轎顛簸在黃土大道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霍護院,他一身新郎打扮,卻沒有新郎的心情,他無疑是普天之下最倒黴透頂的一個新郎。
洞房花燭,新娘子病入膏肓,他獨自拜堂成親,至今未見新娘一面。這不不算,本該新婚遐爾的他還要送新娘子去百里之遙的小山村就醫。
木已成舟,霍護院一路遞水端尿壺,任勞任怨。
新娘子伸出轎外接水的一雙手霍護院實在不敢恭維,這是一雙佈滿青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更像男人的手。
霍護院倒不懷疑轎中女人的真實性,因爲黃婆一開始就申明新娘子有幾分男人的特徵,大手大腳,毛毛糙糙,所以他並不往心裡去。
霍護院本來就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能有一個叫妻子的女人讓他服侍,他甚至覺得這是他前世修來的福份。
前面是三岔路口,緊領右邊官道有一家叫“坐吃山空”的飯莊。
看到這個名字,霍護院就想笑,哪有飯店取這個名字的?這一帶隔山遠水,大概是取“坐着吃看不到山”之意吧。
趕了一天的路,病人需要休息,轎伕需要歇歇腳,霍護院吩咐將大紅花轎停在坐吃山空飯莊前。
後面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遠處塵土飛揚,滾滾黃煙中馬頭簇擁,看不清有多少馬。
轎中病人一聲**:“讓我下來吧。”
霍護院大喜。
病人從未下過轎,一路上都是霍護院提醒病人該喝水了,病人把手往簾外一伸,不聲不響接過霍護院手中的碗,從不跟霍護院打照面。今兒主動要下來,眼看夫妻就要相見,霍護院內心自是十分激動。
病人顫顫畏畏下得轎來,只見其身不見其首,原來她穿着婚衣,頭上蓋着五彩垂緣的紅布,霍護院略帶意外。
近在咫尺,仍不能見新娘子一面,霍護院胸口堵得難受。也許病人怕風,霍護院給自己找藉口。
倆個人婚衣交相輝映,真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霍護院於是挺起胸膛,擋腰抱起女人,女人身重如石。
霍護院一顆心沉了下去。
進入飯莊,霍護院讓病人就坐,病人伏在桌子上,不斷喘着粗氣,顯得格外虛弱。霍護院見她難受,心軟了幾分,不再疑神疑鬼,緊挨她身邊坐下。
二個轎伕隨之跟了進來,挑了個角落。
黃婆送他們出官道時,交給霍護院若干盤纏,病人吃得不多,霍護院自然也省吃儉用。他過慣了苦日子,二個燒餅就可以充飢。眼下有所不同,因爲他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他稱之爲妻子的人,霍護院覺得應該爲自己慶賀一番,於是理直氣壯地吆喝起店家。
他要了半斤刀燒,二條清蒸鰻魚,一隻山珍老鴨煲,給轎伕點了三兩爆炒牛肉,若干滷菜。接着又交代店家熬幾大碗蓮子羹,火候要恰到好處,蓮子務必燉得稀爛,再加上好的冰糖。蓮子羹是爲他妻子準備的,他要求店家用心去做。
“噠噠噠……”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到坐飯莊門前戛然停止。
稍頃,門外傳來一陣竹杖叩地的聲音,莊內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不速之客顴角高聳,眼眶深陷,雙目灰白無神,一看就是瞎子。旁人不覺瞎子有什麼特別,霍護院卻心頭一凜:這瞎子掌馬識途,必有過人之處。
瞎子翻了翻白眼,不等夥計招呼,坐在霍護院對面。霍護院見這瞎子神態木然,不加理會。
緊接着走進一箇中年騎士,勁裝革履,腰間束着馬鞭,乾淨利落。霍護院見此人眉宇間透着一股豪氣,自己猥瑣之身和此人相去甚遠,不覺自生慚穢。
中年騎士看了霍護院抱着新娘子,搖頭一笑,選了右邊的一張桌子就座。
“啊喲,啊喲,累死我了,你們也不等等我。”一個人滾着進來,喘息未定。
說他滾,是因爲他長得又矮又胖,走路的樣子就象滾雪球一般。胖子做什麼事都比常人累,此刻他就累得趴在霍護院後面的桌子上喘着粗氣:“下次說什麼也不騎馬了。”
中年騎士看着胖子,眼中多了一分同情,笑呵呵道:“這是句實話,你未累死,馬倒先累死了。”
胖漢子跺足,越發無地自容。
先來的瞎子要了一壺烏龍茶自斟自酌,對倆人的話語充耳不聞。
正說之間,門外響起銀鈴般的輕叱聲:“胡說,胡說,明明是你先踩掉它的,幹嘛賴到我的頭上。”
話音剛落,二個嬌小的身影一陣風吹了進內,風一定,人人眼前一亮,莊內霎時明媚起來。
這是二個冰肌玉骨、柳嚲鶯嬌的少女,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紅衣戀蝶。
白衣少女正撅着嘴角,好象還在賭氣,衆人猜測剛纔的責斥就出自她的口中。
紅衣少女粉臉含霜,顯然被白衣少女的頂撞惹火了,一張小嘴不依不饒:“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故意乾的。”
白衣少女甚感委屈,爭辯:“你騎在我前面,即使踩壞也是你先踩上的。”
紅衣少女杏眼一瞪,搶白:“我提醒你注意馬蹄下的勿忘我,可你偏偏把它踩個稀爛,就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紅衣少女言詞尖酸刻薄,白衣少女雙目晶瑩,淚水奪眶而出。
“勿忘我”花名情趣,其實是一朵極其平常的的小花,二個情竇未開的少女竟爲它鬧翻了臉,衆人不禁感憾萬千。
霍護院感到身邊的女人抽搐了一下,難道她也被“勿忘我”三個字打動?霍護院柔腸百轉:這一路相依相隨,但願今後不要忘了彼此。
二位少女仍在慪氣,中年騎士和矮胖子好言相勸,二位少女平息爭執,坐在霍護院左面。
幾口刀燒下酒,霍護院肚子燒了起來,他平時不大會喝酒,醉態漸顯。不知爲何,他身邊的女人顫抖越來越厲害,她恐懼什麼?
霍護院打量一下四周,嚇了一跳:中年騎士、矮胖子、紅白少女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到他和他的女人身上,虎視眈眈。
就連瞎子目中都泛起了青光。
霍護院警覺:這幾人明明一夥,卻不坐在同桌,偏要挑東西南北分開來坐。對面是瞎子、右面是中年騎士、左面是紅白少女二位少女、後面是矮胖子,他們悄然形成夾圍之勢。
霍護院和他的女人身居其中,這幫人明顯衝着他倆個來的。
霍護院頭大了起來,他壓根兒不認識這幫人,他想不通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霍護院目光落到女人身上,心中一動:莫非這女人和對方結上樑子?
就算雙方有過節,中年騎士、矮胖子、紅白少女、瞎子用不着這樣大張旗鼓,對一個重病纏身的婦道人家興師問罪。霍護院義憤填膺。
黃婆的叮囑在他的耳邊回想:“她是你的妻子,你拚死命也要保護她。”
霍護院眼神忽地堅定起來。
莊內氣氛越來越緊張,空氣中游弋着殺氣。
手無寸鐵的霍護院和他的妻子看起來那樣的弱少,那樣的無助,猶如二隻掉入餓狼中的羔羊,又彷彿顛波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
大難臨頭,按理象霍護院這樣弱不禁風的糟老頭早已嚇面無血色,事實恰恰相反,霍護院握着酒杯的右手還是那樣固定,摟着女人的左手還是那樣的有力。從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害怕兩個字,
鎮定自若!生死關頭之際一個高手纔有的鎮定自若。
“這裡有個新娘子,何不向她討杯喜酒喝。”一個清澈的聲音劃破了可怕的寂靜,原來是紅衣少女不計前嫌,對白衣少女說話。
白衣少女夜鶯般低吟:“這樣……不太好吧?”
紅衣少女眼波流動,樂滋滋地道:“新娘子穿得這麼漂亮,絕對是個大美人,我們過去祝福她。”
白衣少女吱吱唔唔。
霍護院喝着酒,挾着滷菜,左手攬着女人,不動聲色。
紅衣少女嚶嚀一笑,輕飄飄地走向霍護院,霍護院挾着滷菜的箸子忽地不動了。
霍護院和新娘子的後背完全暴露在紅衣少女面前,對紅衣少女來說,這正是一個偷襲的好機會。
紅衣少女當然會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會出手,右掌無聲無息拍向新娘子後背的幾處大穴。
眼看掌心堪堪印到新娘子的後背,霍護院腦後彷彿長着一雙眼睛,一個反手,箸子毒蛇吐信,噬向紅衣少女的掌心。紅衣少女慌忙收手,爲時已晚,箸頭抵住她的掌心,只要往前一送,掌心就被洞穿。
紅衣少女又驚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鞭子挾着雷霆之勢襲捲而來,中年騎士見勢危急,抽鞭相助。他見鞭梢纏住了霍護院的箸子,使勁一拉,箸子一動不動。
紅衣少女想趁機撤掌,卻被霍護院一雙箸子死死吸住。
矮胖子看得心驚肉跳。霍護院是什麼人?江湖上從來沒有他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