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被一陣嘈雜聲驚醒,赤腳到窗前一瞧,天吶,一個兇婆子正拿着雞毛撣子抽打着侍女,一邊打一邊罵:“下作的小娼婦,私藏春宮畫,該當何罪?瞧你們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卻不知羞恥,讓你們藏!讓你們藏!”
丫頭們吃痛,哀嚎求饒,我心頭一緊,奔下樓道:“我的侍女,也是你隨便打得嗎?!”
打人的婆子名喚楊採蓮,是主管青藍殿的,生性兇悍,下手狠辣,洛城聞名。
她一見我,兇惡的臉上更顯陰險,“柳小姐不知,這仨丫頭敗壞門規,私藏穢物,得罪之處,您多擔待。”
我上前將階、簪、墨拉過來,“我的侍女犯錯,我自會懲罰,清雅閣的事兒就不勞煩您了!”
她冷哼一笑,提起一盞燈籠,笑問:“柳小姐快瞧瞧,這上面是什麼?”
這不是昨晚在路邊撿的那盞燈麼?
待湊近一看,頓時羞得滿面通紅,燈籠的四個面上,皆繪有香豔無比的春宮圖,或男女赤裸相依,顛鸞倒鳳大行慾望,或女子赤身露體,一絲不掛賣弄風騷。昨晚沒細看,現在一看,竟是一盞春宮燈!
“人贓並獲,柳小姐還有什麼話說?來人,將玉階、玉簪、玉墨三個綁起來,扭送至福熙堂處置!”
“慢着!”我擋在前面,以身護僕,楊婆子面露難色,不敢公然翻臉,我趁機將她拉到一邊,小聲說:“楊婆婆,您今天若饒了她們,我必有重謝,前幾天阿姨送來的燕窩我還沒動,燕窩乃滋補佳品,最適女子服用,有延年益壽,滋陰養顏的功效,待會兒燉給您嚐嚐,如何?”
她不屑的笑了,“老奴年老色衰,吃什麼也回不到十八九,柳小姐還是自己留着吧!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奴只服從阿姨之令,其餘人等,一概不聽!”
瞧她兇狠的樣子,似是抓住天大的把柄,“婆婆說得有理,咱們都是阿姨的人,理應爲她排憂解難,最近她忙着籌備馮棲梧的婚事,日夜操勞,咱們就別添亂了,免得污了她的眼睛!”
楊婆子一雙惡眼滴流直轉,這時,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驟然響起——“柳姐姐蓄意隱瞞,才更讓阿姨傷心吧!”
靈姒被人扶着,晃悠悠進了清雅閣,我白了她一眼,“妹妹,這才什麼時辰,你就來了,是不是一聽動靜,就跑來看熱鬧?”
她淺媚一笑,“柳姐姐這是什麼話,我入坊多年,一直謹記清規戒律,每日卯時起牀,從不耽誤,不像你,一來就坐享其成,日上三竿還在睡大覺,朽木不可雕也!”
你……我壓住火氣,不想與之爭執,她和靈蕉都是楚妍姑姑跟前的紅人,既有靠山,自然囂張。
“與其在此裝腔作勢,不如隨我走一趟,有沒有窩藏穢物,阿姨自會明斷。”
我長嘆,隨之去了福熙堂,這一路,如同上刑場一樣煎熬。阿姨會怎麼處置我們?會不會勃然大怒?我好怕,她不再信任我,最近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必已大打折扣……
重門紅牆,鎖不住哀怨情仇,我們到時,大殿裡已聚滿人,人人像看怪物一樣打量着我們主僕四人,我如芒在背穿過人羣,見楚妍姑姑坐在正座,眉宇之間頗具揚眉吐氣之色。
“今早我收到一封告密信,言說清雅閣窩藏春宮穢畫,敗壞門風,有辱斯文,起初我不信,派人去一搜,果然搜出這髒東西,人贓並獲,柳驀秋,你還有話說嗎?”
我看看她,又看看阿姨,堅決否認,“晚輩認爲這並非人贓並獲。這盞燈,是昨晚我與玉階,在醉心湖附近撿得。當時雷雨交加,我們又冷又餓,偶然撿到這盞燈,就提着照路,根本沒細看燈上的圖案。”
“可有人證?”
“其餘的人證沒有,只有玉階。”
全場頓時大笑不止,靈蕉從人羣中探出頭來,笑言:“秋姐姐,玉階是您房裡的人,不算數的。”
“先不說你們兩個交情如何,現在大殿上怎麼多人,萬一玉階吐露實情,難保以後被你所害,朝打暮罵事小,殺人滅口事就大了!”靈姒附和道。
楚妍姑姑見勢,催促我提出其他證據,我百口莫辯,她就咬定我性情不恥,私藏春宮燈賞玩,其餘女子見案情明朗,七嘴八舌的開始鄙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附庸風雅的柳小姐,居然會私藏春宮畫,還沒出閣就如此急不可耐,誰知背地裡做過什麼齷齪事?”
“這還用問?人家做了也不會告訴你呀!”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柳姐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姐妹們不要再說了!”雯麗出言相勸。
靈姒卻不認同,“有七情六慾也不該私藏春宮燈,依我看,柳姐姐道旁撿燈是假,暗思淫慾禍亂教坊是真,姑姑若繼續縱容,如何服衆!”
“虧我家小姐選拔你做花童少女,你卻是這副德行?阿姨常說我們是一家人,但你生性放蕩,品質低劣,根本不配做我們的姐妹!我在此與你劃清界限,永不往來!”玉靜立在馮棲梧之後,大聲吵嚷。
我有些詫異的擡頭覷她,殿內發言的除了長輩就是主子,你一個奴才,焉能囂張?
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階級,姐妹,或許從前我將你視作姐妹,但現在,不用你劃清界限我與你也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姐姐,您瞧,坊內姑娘都認爲柳驀秋私藏春宮燈,足以見得,她不得人心!咱們看到的只是表面,姑娘們與之朝夕相處,自然清楚她的品行。”
“主僕四個沒一個規矩的,要麼淫蕩穢亂,要麼粗笨愚蠢,乾脆全部攆出去!”
“都閉嘴!”阿姨猛然吼道。
自始至終,她一直一言不發,此刻發聲,廳堂裡頓時鴉鵲無聲。“剛纔是誰說,要把她們主僕四個全部攆出去?”
玉靜紅着臉承認,“奴婢也是爲了教坊。”
“人是我立得,我說廢才廢,我沒說廢,誰敢說廢?掌嘴!”玉靜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請罪,阿姨揮了揮手,即刻行刑。
殿外,立即傳來響亮的耳光聲,阿姨望着院外,冷冷的說:“如此多嘴多舌,當殺雞儆猴!廢立一事由我裁奪,她還要替我拿主意不成?你不滿意驀秋做花童就罷了,千紅樓三千女子,還怕挑不出個姑娘陪襯你?”
“晚輩不是這意思……”馮棲梧不忍的望向院外,她的心腹正在被人抽耳光,她卻只能眼睜睜看着。
“這是怎麼了?”院外傳來一陣疑問,循聲望去,季婉珠正快步走來,一進門,先是一愣,而後對阿姨說:“晚輩來送上個月的賬本,卻不想您正忙呢!”
阿姨犀利的眼神掃過大殿,指着那盞燈說:“都是這東西惹的禍。有人指證驀秋私藏春宮燈,穢亂教坊,敗壞門規。”
季婉珠見狀,走上前拾起春宮燈觀察了一番,便又笑起來,“這怎麼可能會是驀秋妹妹的東西?這做工,精雕細琢,這燈架和手柄,還是上等的沉香木,燈面也是上等蜀錦,價值連城,她一個新來的小姑娘,焉有機會得到這東西!”
我吃了一驚,慌忙查看燈籠的木材和錦緞,木材質地細膩,色澤漆黑,散發着濃濃香氣,絕非普通的桃木梨木,燈面上的錦緞更是光滑細膩,色澤如珠,比我穿得絲綢還輕盈,非權貴之人不能有之!
“這也不一定呀,萬一是柳姐姐出去買得呢?”靈姒問。
季婉珠輕輕一笑,如紅梅綻放,“我負責賬目,每人手中有多少錢,我一清二楚。柳驀秋自來教坊,就被罰去兩個月之俸,其實要鑑定這盞燈屬於誰,也不難,坊中的每一樣物品,皆記錄在冊,怎麼名貴的宮燈,查起來也不難。她若存淫慾之心,也不至於提着一盞燈滿世界亂跑,萬一被人撞見,如何解釋?”
殿內一片靜默。婉珠三言兩語,就令人低了頭。
阿姨望向楚妍姑姑,意味深長,“你現在相信了吧?不要聽風就是雨,這盞燈,極有可能是栽贓嫁禍,好比上次的五石散,皆屬貴族消遣,驀秋一個南方女孩,初來乍到,怎有這資本!”
秋風吹起殿前風鈴,叮鈴叮鈴,悅耳動聽。
楚妍姑姑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擡腳將燈踩得稀爛。“還不快拿燭臺,把這髒東西燒了!”
火苗頃刻間吞噬一切,燈面上赤裸相擁的男女也很快化爲灰燼。
我正要起來,楚妍姑姑忽又怒吼:“即便這盞燈不是你的,但你沒有及時銷燬,反令一衆姑娘親眼目睹,也是你的錯!”
我擡頭,不卑不亢,“晚輩也想及時銷燬,但今早天不亮楊婆婆就來清雅閣大鬧,跟一早聽了風似的。”
“好,你有理,你牙尖嘴利,但這三個丫頭身負重任,卻沒有約束好主子,依照坊規,就該捱打!”
看來不與之硬碰硬是不行了,上次打了我,這次又要打我的侍女。楊婆子今早已將她們重打,已經夠了!
“姐姐你快看,才幾歲的小毛丫頭,就敢犟嘴!”霍楚妍見壓制不了我,扭頭跟阿姨告狀,阿姨輕嘆,“此事就此作罷,誰也不許再提!”即揮手遣散衆人。
路上,雯晶和雯麗從後面追上來,關懷倍切,噓寒問暖,雯晶笑嘻嘻說:“恭喜妹妹沉冤得雪,方纔種種證據對你很不利,好在阿姨明辨是非,沒有聽信讒言!”
雯麗也信誓旦旦的說:“妹妹,剛纔礙於身份,我不敢擅自開口爲你求情,但我堅信,你是清白的!”
素日裡,你唐雯晶張牙舞爪,沒一個人吵得過你,怎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蔫了呢?還有許雯麗,你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即起一番狂濤駭浪,這會子,又來嚶嚶咽咽?什麼姐姐妹妹的,剛纔在殿上也沒見你們挺身而出,一見我無罪釋放就又是妹妹了!
此時,季婉珠翩然經過,一襲梅紅色拖尾長裙富麗鮮豔,我追上去,“多謝姐姐仗義執言,若非您發現那盞燈的蹊蹺之處,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微微一笑,頎長的眉毛濃若彎刀,“舉手之勞,伸張正義本是天理。”
“恭送姐姐。”我立於門口,目送她穿過狹長的巷道漸漸走遠,英英一身紅,錚錚一股膽。
“終於能鬆口氣了!”玉簪捂着胸口,倚在牆邊。
我拉着她們飛快的穿過衚衕,回清雅閣議事。
從昨晚我們撿到燈籠,到今早被揭發私藏穢物,一連串動作,似早有安排。
“會是誰做得?”玉簪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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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說:“瞧剛纔的樣子,與靈蕉、靈姒、玉靜脫不了干係。靈蕉與靈姒舞技出衆,卻未能當選新一屆神都七豔,心中必有不甘,只要您下臺,神都七豔的位子非她倆莫屬。可是您與玉靜,又結了什麼怨?”
我暗自苦笑,她毀畫一事,我至今守口如瓶,她卻步步緊逼,不曾罷休。事已至此,我無須再爲之保守秘密,所以一咬牙,將她的所行通通講了出來。
“難怪,她想發設法要置您於死地,原來是有把柄在您手裡!”
“您沒借此要挾她,她倒反咬一口,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我靜靜聽着她們的感嘆,心中一片淒涼。早知玉靜詭譎,當初就不該姑息,直接扭送交至姑婆處理,以免後患無窮。
其實在我與她的嫌隙之中,有一個人佔據舉足輕重的位置,那就是劉煬禾。若非她當面是人,背後是鬼,我與玉靜,或不至於勢成水火。
纖迢不過是傻,易被人利用,傻的人不可恨,可恨的是套取傻人的話,挑撥離間,搬弄是非之流。
今日之事不論是誰栽贓,我都不會再渾渾噩噩,姑息養奸,姐姐妹妹,對於這些恩將仇報之人來說,只是一個稱呼,不是交心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