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終告一段落,而燃起的戰火卻絲毫沒有熄滅的勁頭,反愈燒愈旺,愈燒愈烈,迅速蔓延至羣山衆樓。
夜半三更,吵鬧猶未絕矣,哭聲、喊聲、叫聲、罵聲,攪得人心亂如麻寢不安席。
此次地毯式查抄,禍及兩派,不僅親姨一派遭捶,親姑一派也損失慘重,阿姨與姑姑的兩大陣營,終迎來黎明前夕的決戰之夜。
大家雖心知肚明,然心照不宣的打着官腔,實則兩大陣營之間的爭鬥,只剩下最後一層窗戶紙,撕下這張虛僞的臉皮,即是敵我之間的殊死較量。
這些年,霍楚妍數次攬權奪勢,全被阿姨鎮壓,財政大權雖猶在阿姨手中,但決策權與人脈網,盡被霍楚妍悉數搶去,阿姨尊主之位,除了財政權,幾乎被架空的一絲不剩,只剩一具空殼,懸於寶座之上,權力漸疏。
此時,婉珠與我挺身而出,爲她排憂解難、力挽狂瀾,霍楚妍懼於此,必費盡心機剷除。表面上,此次搜撿是針對我與湘君,但其實,牽扯的是兩大陣營之間的博弈,只可惜她們先發制人,搶佔先機。
暗夜,湘君一言不發。
星光映射在她絕美的臉上,孱弱冰霜。
我爲她披上衣,輕言:“夜涼。”
今日當衆被搜出那麼多豔書穢畫,任誰都會難堪!她乃千年難遇的傾國佳人,滿負盛名,蜚聲海外,陡然被冠以淫女蕩婦之罪,恥辱之至!不論她有沒有偷閱,穢物都從她閨房搜出,無私有意,若說渾然不知也無說服之力!其實食色性也,男女之事乃人之大欲,難道非要一個個染上磨鏡之癖,終身不嫁常伴青燈古佛,纔算清白?
只是,那本《推背圖》,究竟是誰塞與我的?畢師傅剛正不阿,從前有許多人想通過賄賂他進入青藍殿,都被他嚴詞拒絕,足見其人品。
若非他所爲,那麼此人之心機,世無僅有。
此人居然能測算出我會看、會藏、不會銷燬。教坊何時出了這等奇人,我怎不知?悅習堂裡,庸碌之輩層出,有此心機的,鮮有。
等等,那日在學堂,畢師傅給了我一摞書後,即有人來傳外頭有人找我,我放下書就出去了,出去之後卻不見人影,等回來時已過了一盞茶時間,必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被塞入的!會是誰呢?當時學堂裡座無虛席!
課下,大家都在嬉笑打鬧,平靜的水面不曾有一絲漣漪……
不對,有一個人,日日在學堂魚目混珠,以次充好,師傅三番五次批評她心猿意馬,希望她收心向學,卻都收效甚微,毫無起色。我怎麼把她忘了!昔年她偷我詩集、挑撥離間的伎倆歷歷在目,即便她現今越來越收斂,也不代表已立地成佛!是她,一定是她!唯有她欲與我爭高低,唯有她欲與我爭朝夕,是許雯麗,一定是她!
“一點也不意外。”湘君緩緩說:“許雯麗對你,一直有瑜亮情結,你初來,即搶走她覬覦多年的六豔寶座,她渴求已久,豈會善罷甘休?此次你華麗歸來,更惹得她忌恨不已,算計你,是遲早的事,不意外。”
是啊,連湘君都看得明明白白!不論許雯麗有沒有收斂,她欲殺我之心,這些年從未有變!連霍楚妍都算計不了的人,她卻能算計個八九不離十,此心此機,細思極恐。
“爲今之計,必讓秉獻出馬,攔截此案,否則,你我永無翻身之日!”
這……若驚動秉獻,豈非靠他翻身?我不想依附別人!湘君卻看得開,“無人依附,只有靠自己,既有人依附,何不物盡其用?”
未幾,玉階偷偷來探,聽命而去,秉獻乃一方侯爵,一個個小小的洛陽縣令,焉敢與之叫板?
死寂,陰鬱的天空下,一片死寂。
搜撿查抄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彷彿不曾有過腥風血雨,唯有那一片血色晚霞,籠罩在半空之中,揮之不去。
人人心照不宣,此事遠遠沒有結束,我與湘君一日不打入牢獄,就一日不得安寧。
雷雨夜,一羣護衛踢開房門,聲稱阿姨要放我們一條生路。
人羣裡沒有索陽井,反而有幾個經常出入撫弦樓的,我猜到其中有詐,暴力抗拒嚎啕呼喊,將響箭放上天空,索陽井聞訊而來,拔刀與那一批賊寇打了起來,索陽井何等身手,區區幾個腸肥腦滿的小混混,也是他的對手?不肖幾個回合,盡被索陽井制服在地,骨折的骨折,斷指的斷指,哀嚎聲一片。
華殿上,霍楚妍一見被綁來的護衛,依然裝腔作勢的問:“發生什麼事了?”
阿姨凌凌冷笑,“不知道。”
湘君與我上前,將來龍去脈一一講明,而後指桑罵槐發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要你們如實交代幕後主使,一概既往不咎!”
“我呸!”一個身材矮小不足五尺的護衛猛啐了一口,破口大罵:“你算哪根蔥?也配發號施令?別給臉不要臉!”
此人名喚河軍,原本不怎麼囂張,裝得乖巧順從,恭敬友好,但自從我與劉盼盼交惡之後,他就變了一副嘴臉,同仇敵愾、合力攻敵的樣子,彷彿我做了天大的壞事。
你要站在他們那邊與我爲敵,無人勉強,只能成全!
“稟阿姨,這羣護衛,不以教坊安全爲己任,反與小人勾結一氣,剛纔更欲痛下殺手!晚輩自問與之無冤無仇,請您做主!”此時此刻,終於輪到我佔理了。
“快起。”阿姨賜下一件富貴牡丹掐金斗篷,叫我快快披上,而後走下殿,傲視衆生,“賞罰分明,乃本尊治理教坊的一貫信條,你們拒不交代無妨,統統拖下去,亂刀砍死!這封,是洛陽衙門退回的訴狀,玉池,你念來聽聽。”
“是。”
玉池接過訴狀,一字一字念道:“民女劉氏,自恃恭敬良民,知曉洛城頭等歌舞場萬紫千紅樓的罪行之後,不敢包庇隱瞞,故啓奏明。此地有女姓柳名驀秋,偷看《推背圖》一案人證物證俱全;另有一女姓沈名湘君,偷看豔書穢畫一事罪證確鑿,然其二人與千紅樓首座霍慈珍交情匪淺,故蓄意包庇,不向官府告發,更毀屍滅跡、燒燬禁書。民女不忍見朝廷受此矇騙,養虎爲患,故實名舉報,希望大人公事公辦,嚴刑處置。劉氏盼盼敬上。
殿內一片驚愕。
劉盼盼,竟有如此膽量?告發我們事小,告發阿姨事大,連實名舉報都做得出來,是不是該對你刮目相看了?
“怎麼會!”劉盼盼倒抽一口冷氣,連連後退,不過很快,她就冷靜下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晚輩不過如實陳述,有何不妥?”
阿姨面上陰晴不定,如暴風雨之前的天空,陰霾似淵。
古今之變革,皆由鮮血鑄成,萬里江山,亦由白骨壘成,如日中天的千紅盛樓,今日也淪爲站場,自相殘殺,分崩離析。
搜撿查抄本已動盪局勢,親姑一派卻並未收手,今日若不做個了結,遺患無窮。
“劉盼盼,”阿姨轉而問霍楚妍,“我記得她應該杖責百棍,由你監刑來着,但瞧她生龍活虎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受過杖責?莫非,你沒監刑?”
霍楚妍連忙答:“前兩日我身體抱恙,無暇顧及此事,我吩咐玉姿監刑來着,或許是她忘了!”
“大膽,本尊的命令也敢枉顧,馬上將玉姿拖出去,亂棍打死!”
“姑姑救我!姑姑救我!”玉姿被拖出大殿,猶在哀嚎,可憐她侍主多年,竟落個頂罪而亡的下場。
風轉方向,此時此刻,正是報仇雪恨的良機,我攥緊十指,向阿姨伸冤,首當其衝,即是公佈玉珠死因!
“奴婢玉恭,參見各位。奴婢本是柔澤殿的侍女,後被調入湘妃閣伺候。那日柳驀秋來探望沈湘君時,玉珠故意挑起事端,惹得柳驀秋大怒,等柳驀秋走後,衆人就將玉珠推下井,待其溺斃之後,僞造玉珠投井自盡的假象,將罪名統統推給柳驀秋。奴婢是此案的當事人,對此事一清二楚,但苦於柔澤殿之勢,不敢出面澄清。後來,柔澤殿怕事敗露,假借宴請之名,將我們聚在一起毒害。奴婢死裡逃生,被柳驀秋所救,這才決定將一切和盤托出,還其清白。”玉恭入殿,娓娓而談。
“你胡說!”靈蕉見勢不妙,厲聲反駁,玉恭卻指出當晚參加宴會的一共有六人,除了她,其餘五人依次是玉煌、玉瓏、玉圓、藍羽婆子、美娟婆子,這五人沒有防備,所以全被鴆殺,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屍體,就埋在城東郊外,她願指認埋屍之地,而組織宴會的,正是靈蕉的得力助手——玉屐。
“果真?”阿姨掉轉矛頭望向玉屐,玉屐惶惶跪地,說這一切都是主子吩咐,並非自願!
“自願也好,被迫也罷,你草菅人命罪無可恕,亂劍刺死!”
“小姐救我!”玉屐死前,仍不忘拉上靈蕉墊背,靈蕉抵賴不了,一股腦全推給劉盼盼。
“阿姨,秋姐姐,此事我實不知情,你們千萬不要偏信一人之語!據晚輩所知,劉盼盼對秋姐姐懷恨在心,有數次,晚輩都看到劉盼盼的小弟們趁秋姐姐不在,潛入梅園打砸搶燒,掀桌子、砸東西、搞破壞,無所不用其極!晚輩懾於其勢,不敢告發。今日大義當前,不得已說出此事!”
“遭人污衊也好,主使此事也罷,你管教不周,責無旁貸!來人,送靈蕉去感業寺修行禮佛,待到對佛法有所領悟,再接回不遲!”阿姨一聲令下,靈蕉只有低眉順眼,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逞口舌之快,只會加重阿姨的厭惡。
同盟一個個倒下,眼看事敗,劉盼盼絕望之至,掏出一袋錢丟到阿姨腳下,說這是自己的贖身銀,當年她以二兩銀子被買下,如今這二十兩,翻了十倍,夠本了!
阿姨一腳踢開她的錢,“你別忘了,你是買來的崑崙奴,不是僱來的下人,下人可以辭、贖、告老還鄉;而奴隸,只能買、賣、殺、打!驀秋,她該當何罪?”
終於等到此時!
“劉盼盼擅闖民宅、攪壞典禮,更掀起搜撿查抄狂潮,引得無數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後又背叛坊門捅到官府,罪不可饒,天理難容!馬上拖出去,即刻凌遲,以儆效尤!”
“柳驀秋,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全族!”死到臨頭了,劉氏依不改跋扈之性,如同活着時一樣惹人憎惡。
阿姨斜眼一覷霍楚妍,心不在焉似得說:“她去官府狀告千紅樓,你當真一點也不知情?就沒有鼓勵、支持、援助?禁書一案,牽連之人數以萬計,不管是你那邊的,還是我這邊的,全被逐出坊門,兩敗俱傷,你又何必再去官府舉報?非要官府把我們抄了,你心頭的怨氣才能平息?驀秋是我的義女,霍氏家族後裔,今後任何人,不得對其窩藏禁書一事發表言論,都聽明白了?”
“是。”衆女噤若寒蟬,叩首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