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與月與,荏苒代謝。逝者如斯,曾無日夜。昏暗的房間,不分瞬息。桌上的飯菜擱了一日,早已涼透,我無心飲食,只在心中默默憂憤。
俄頃,外頭響起了熱鬧的鞭炮聲,與這死寂的氣氛,格格不入。今天是什麼日子?
玉頌從外頭回來,說今天是冬至。
是麼,轉眼已是冬至了。自古只聞新人笑,誰聞舊人哭,環沁的頭七剛過,世人就將那場大火忘得一乾二淨,喜氣洋洋的預備過冬了。
“逝者已矣,小姐也該爲自己,尋個萬全。”玉頌收了桌上的早飯,溘然長嘆,過了一會兒,階簪也回來了,冷寂一日的房間終有了一絲人氣。
自清雅閣被大火焚燬之後,阿姨即批下此處供我暫居,此處比起清雅閣,更加偏僻荒涼,在門口支個竹筐,都能羅雀。
飯桌上,似有環沁的影子,從前她們在時,嘰嘰喳喳的,十分熱鬧,而今,小樓內外一片背靜,彷彿一潭死水,冷冷清清。想着想着,淚水又溼潤了眼眶,我抹抹淚,獨自回到閨房,淚流四溢。今年冬天,彷彿格外冷,冷的徹入脊骨,痛侵心扉。
“小姐,年下各主子都爲阿姨準備了賀禮,您畫工不錯,不如畫一幅《百鳥朝鳳圖》贈上,以示尊崇。”玉頌捧來紙筆,開始磨墨,玉階拉都拉不走,我索性下牀,直言而道:“鳳凰我是不會畫,我只會畫山水,現在就畫一幅。”
我飽蘸濃墨,刷刷幾下畫了一片,玉頌看罷,仰起臉問:“這是什麼?黑乎乎的,是煤堆,還是?”
“是清雅閣的廢墟。”情珂站在門外,冷冷的說。
北風嗖嗖的刮進屋裡,冰冷刺骨。情珂走進來,訕訕一笑,“妹妹,還在爲吟環與海沁傷心麼?”
我摔了狼毫,氣得渾身哆嗦,“霍楚妍多行不義,遲早會遭報應,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慌忙遣散下人,警告我別胡說八道,我全不在乎,“姐姐何必揣着明白裝糊塗,霍楚妍殺害環沁猶不解氣,還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幸虧我半夜甦醒,否則,我也燒成一堆灰燼了!”
情珂捂住我的嘴,“你既能死裡逃生,就該爲以後打算,別重蹈覆轍!霍楚妍權尊勢重,以你綿薄之力,想對付她,比登天還難!”
“霍楚妍縱橫江湖多年,心機頗深,算無遺策,以一己之力撐起半個教坊。阿姨不肯追究此事,是在棄卒保帥,犧牲兩個女孩的性命來換取教坊興盛。一旦將她罷免,千紅樓就此走上下坡路,阿姨爲了大局,不得不裝聾作啞,息事寧人。”倚翠姐姐陡然出現,神色縹緲恍若天人。
我默默垂眸,我懂。我只是不甘心!
“既然不甘心,那就去爭取,爭取取而代之,只要你能取而代之,自然可以彈劾她,坐上教坊第二把交椅的位子。如今只是沒有人能取代她,所以阿姨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自流。”倚翠姐姐洞察世事,一語道破天機。
袖中長指緊緊攥起,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此時此刻我奈你不何,不代表永遠如此,我嚼穿齦血,痛下立誓。
夜色低沉,冬天的夜格外漫長,夢裡,猶是今年夏天,與姐妹們撲蝶賞花,品茗談天的美景。
“小姐。”
一個細細的聲音漸漸走近,拉開簾兒,是玉階。她手執燭臺,走到牀前,掏心而言。
“年下教坊事多,阿姨派我們去幫忙,您自己在屋裡,也要保重身體,別憂愁幽思!與其整日怨天尤人,不如化悲憤爲力量,將怒火埋藏心底!”
我撫着她長了凍瘡的小手,心疼的直掉淚。你們出去幫忙,定吃了不少苦,那日我與霍楚妍公然對峙,令之顏面掃地,那些人爲了討好她,自然作踐你們!
“奴婢受點苦無妨,只是,不忍心見您頹廢下去!您若有心爲兩位姑娘平反,就要先讓自己強大起來,只有自己夠強大,才能與敵人抗衡!奴婢不是反對您爲兩位姑娘伸冤,只是以您現在的力量,實非霍楚顏的對手。您該學會韜光養晦。”
在我最孤單、最無助之際,情珂,倚翠,玉階的寬慰,猶似點點甘露滴入心田。
我初來此地,勢單力薄,除了阿姨的照拂,再無其他。
欲一言九鼎,須獨當一面。
是日早,一推開門,滿地大雪。這一場大雪,在黑夜中,無聲無息的席捲整片神州。
抱着心愛的大聖遺音,我緩緩步入宴賓殿,撫琴奏樂。一衆舞伎登臺,舞的正是《小雪羽扇舞》。
悠悠若白蝶蘆花
綰綰若敦煌畫壁
靜則似白羽凌波
動則如梨雪架空
我飽蘸揮毫,一氣呵成,阿姨閱罷,甚是滿意,當即命人傳唱。
“晚輩不才,小試牛刀,令你見笑了!”我施了一禮,表面上已掃除前些日子的陰霾。
“清麗脫俗,落落出塵,短短二十八字,讀來賞心悅目。”座上一雅士出言相贊。
另一批舞伎登臺,舞的是《立春天下始新生》,鵝黃色的羅衫,嫩綠色的髮帶,飄揚在風中,宛若漣漣柳絲,水木清華。
綿綿柳絮颭颭舞
落落櫻花風溪語
海棠燃盡丁香紫
灼灼紅顏輕似煙
滿堂喝彩,我笑着揮毫,傳與歌伎爲詞,好的曲子,好的嗓子,還要絕佳歌詞相稱。
翌日,忽有人送來新制羅裳,說有一位公子楚,邀我一見。
淳萃殿內香氛嫋嫋,映照我勝雪似玉的肌膚,陳媽媽舀着香湯爲我梳洗,肫肫讚歎:“柳小姐容貌傾城,膚若凝脂,既有這絕世容顏與滿腹經綸,就該令之爲你鋪就高升之路,而非淪爲紅顏薄命的資本。”
“有勞陳媽媽,晚輩受教。”
宴賓樓,幽幽雅香,情珂的茉莉香,倚翠的紫丁香,都不及此香風雅,那位公子楚靜佇窗前,遙望遠方,回頭,竟是昨日在大殿稱讚我的那位雅士!
“素聞柳驀秋才情出衆,昨日一見,當真是驚爲天人!晚生家中有樂伶百人,雖有姿色,但不及你半分。你琴藝之精湛,賽過相如,敵過蔡邕,媲美伯牙,堪比雷威,晚生想邀你過府,授琴傳藝,教授樂伶,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略微一愣,“您過譽了,授琴傳藝,晚輩還是新手,只怕達不到預期的效果。”
“姑娘過謙了,我的眼光,不會錯的。”他笑容朗朗,貌若白雪,潔白剔透。
授課傳藝,雖是頭一遭,不過既有這才藝,發揚光大,何樂不爲?
此時,外頭鵝雪飄飄,天地白茫茫一片,我們走出大殿,信步賞雪,荷塘裡,只剩一塊冰,無數水藻被冰封在水底,嫋娜之態,若一塊亮晶晶的琥珀。走着走着,忽有一陣香氣撲面而來,是婉珠的梅園,花開正盛,暗香疏影。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公子楚見此,解下身上的白貂裘披在我肩,我臉一漲,不知該不該接受。
“風雪正盛,柳姑娘體質纖弱,今日就到此吧!明日,我會派人來,接你入府,傳授琴藝。”
“告辭!”我盈盈施禮,將肩上貂裘奉還,他深邃的雙眸幽深似潭,似笑非笑的消失於轎簾之外。
“小姐回來了!”車輦剛到門口,玉階和玉頌就跑上來迎接,我佯嗔道:“別來拍馬屁,本小姐不吃這一套!”
她倆迎我入門,一個端茶,一個揉腿,問長問短,我越是不回答,她倆就越好奇,末了,我才說,今天一切安好,人家宣見我,是爲了過府教授家中樂伶琴技。
“原來如此!我們還以爲是有緣人千里尋來!”玉頌的眼睛好似一對黑珍珠。
不久,林溪也來了,他的臉頰被冬風一吹,更顯紅潤,我羞怯一笑,嗔他太敏感,此處是曲藝教坊,又非青樓瓦舍,我只是去傳授琴藝而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也是擔心你!”林溪眸光濯濯,似夏日燐燐發光的湖水,看得人有些侷促,我不知這是什麼感覺,反正不是討厭……
“柳小姐,奴婢來送鯉魚湯,恭賀您以一技之長,芳名遠播,並祝您鯉躍龍門。”一小丫頭送來一盞鯉魚湯,說是教坊規矩。
“有勞。”玉頌送走她,也請林溪離開,林溪吞吞吐吐,說:“那個……這個公子楚,不似常人,白淨的外表下似另有城府,與之前的呂步刊,如出一轍。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務必留個心眼兒,別被騙了!”
沒等我答言,玉階就搶問:“你怎知道公子楚的相貌,莫非你見過?”
林溪的臉陡然泛起一陣潮紅,結結巴巴的說自己在路上偶遇我們,就留意了一下。
“哦,原來你躲在暗處,跟蹤我家小姐!快說,你跟蹤我家小姐,意欲如何?”玉頌嚷着笑他,他越發不安,一張臉紅得發紫,沒說幾句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