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不見, 福惠看着又長大了不少,臉上的稚氣脫去了不少,儼然個小大人了。只是這孩子的氣色差過以前許多。我擔心的看着福惠, 可能因爲禛在場, 福惠請完安後便乖乖的站在一邊, 對禛的問題只會恭敬的回答是與不是。這孩子以前在禛身邊便拘束, 不過這也難怪他, 誰讓他的阿瑪是皇帝。
禛問完福惠課業就讓我帶孩子離開。等出了禛居住的院落,福惠這孩子臉上的表情才從容下來。他騎着自己的小馬跟在我轎邊,我仰頭看着他問:“福惠你每次見到你阿瑪都是這樣戰戰兢兢的嗎?”
可能我問得突兀, 福惠一下轉頭掃了眼跟在周圍的奴才才謹慎地小聲提醒我說:“小姨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揚手讓轎子停下,又叫福惠下馬, 將所有的奴才遠遠攆開, 拉着他說:“在小姨這, 你還有什麼需要顧忌的。”
還不到我肩高的福惠看了看我,然後低聲說:“汗阿瑪不單是福惠的阿瑪, 還是這片天下的君父,福惠在汗阿瑪面前從來都只有恭敬的份。”
福惠他們這些古代人,一直以來教懂我很多古代的倫理關係。只是當父子關係外還附加上君臣關係後,讓我內心平添幾分沉重。不過我也已經知道這些等級服從觀念是我所無法撼動的。我只能嘆息着轉開話題問:“阿哥今天怎麼過來雍和宮這邊,晚上還要回宮嗎?”
聽見我的問題, 福惠略帶羞澀的別開頭。我不知道他彆扭些什麼, 只是孩子不肯說, 我總不至於逼他。只好領着他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後, 吩咐佳爾去問侍侯他的精奇嬤嬤。福惠被擁着去換便裝還沒回來, 佳爾已經帶着神秘的笑容回了來。
我剛好拿着碗露要喝,聽到佳爾貼到我耳邊說那緣故。我掌不住的將嘴裡的水全噴了出來。趕巧福惠從外面走進來, 他看見我一幅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樣子,一下滿臉通紅起來。我忙朝他招手說:“別不好意思快過來。”我忍了忍還是忍不住的輕笑着說:“剛纔我心裡還抱怨你阿瑪對你太嚴肅。這會子才知道,他對你果然盡心。”
福惠臊得轉身就想退出去。我站起來一手拉住他,又朝跟進來的嬤嬤們說:“你們都帶了什麼衣裳來,全擡過來得給阿哥好好挑一套。”
“小姨!”福惠急得跺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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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明寺始建於元朝,擴建於明成祖時,康熙年間再度翻新。這天萬明寺前人潮涌涌,載着我和福惠的驢車在一片吵嚷中來到萬明寺的偏門前。扮成家人的莫言在外面說:“夫人知客不讓我們的驢車直接進寺,夫人和少爺怕是要在這裡下車了。”
這個社會先敬羅衣後敬人,上次去端慧家我已經嘗過一次這樣的事,這次也就見怪不怪。我輕聲對身邊的福惠說:“今天來參加法會的大都是名門大戶,我們這樣的驢車太不起眼,知客不讓我們的車進去實屬尋常。”
福惠很懂事的點頭說:“出來前阿瑪便給福惠說過,今天我們是微服出訪,萬事以低調爲主。此行目的,也是讓福惠看一看這世間百態。”
我含笑拍着他的手說:“你阿瑪倒把事情都交代好了。不過你是漏了一樣沒說,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來看看那些未來可能與你相伴一生的姑娘們。”
爲此事福惠從昨日到今天不知道給我羞過多少次,以至於說到現在他都可以坦然的望着我微紅着臉輕笑開。對的就是要這樣,如果既然有機會不用盲婚啞嫁,那當然要把握住機會。我領着福惠下了車,跟在知客後面進了萬明寺。
今天明裡我們身邊只跟着鳩、莫言與喜兒,但暗裡除了暗衛還有內廷侍衛便服跟在左右。他們早就進入寺院佈防。法會舉行的地點在大雄寶殿,雖說佛家有衆生平等,不過爲了方便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們,還是在法座一側設了不少用紗幔隔開的隔間。我帶着福惠就坐在這樣的隔間裡。
冗長的說法期間,福惠是聽得津津有味收益妥多的樣子。我拜佛但不懂那些深奧的佛理,所以聽着就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感覺。當講經結束,所有人都進入後面一進用齋飯。到這裡便是男女分席,我以福惠還小爲由將他帶在身邊。
本來這一頓齋飯是大施主佈施,只要來參加法會便能吃的。不過等我們走進後面一進時,見到無數衣裳襤褸的人圍在外面。福惠從沒見過這樣的情形,緊張得一手拉緊我。我反握住他的手說:“別怕,這些人只是貧苦。”
與福惠一樣被嚇到的還有那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小姐們。原本已經擺開的筵席坐滿了滿身華服的貴婦們,這是專供進入大殿聽經的貴婦們享用的齋席。這時因爲一邊圍滿了乞丐,席上沒有一個人動筷。和尚們手拉着手擋在那些來等施捨的人面前,因爲積聚的人越來越多,已經有和尚去找人求救了。
我拉福惠在一旁坐下以後,最裡也是最中間的齋席上站起個小姑娘,她手裡還捧着碗白米飯,坐她身邊另一個小姑娘,同時也站起來一手攔住她說:“不要去。”
捧着白米飯的女孩子推開攔自己那女孩說:“玉蘭妹妹你看他們多可憐,你真是鐵石心腸,你別擋住我。”
她執意走到最靠近筵席的一個蓬頭垢臉的老乞丐面前說:“老爺爺你吃吧。”
一開始那老乞丐還不敢去接,知道小姑娘將飯硬塞到他手上,那乞丐才顫抖着接過。有了一個人這樣做,其他齋席上的婦人也爭先仿效。連坐在我身邊的福惠也想將面前的飯拿去給乞丐。我拉定福惠說:“不要去。你要留在這裡看清楚他們。”
福惠不解的望着我,我想他心裡應該也在認爲我是鐵石心腸吧。那些乞丐原本就人數衆多,和尚們不過勉強將他們攔下,等小女孩還其他人開始將面前的飯菜施捨給他們,前面要到飯的乞丐便開始想要多些,後面沒要到的人更是拼命往前擠。他們很快衝過和尚的阻攔,衝進我們的筵席中,到了這時候他們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給他們施捨,而是自己將能見到的飯菜全掃到自己的破碗裡,有的人可能碗太小甚至將滾燙的菜餚朝自己懷裡倒。
平日深居庭院的貴婦們何嘗見過這樣的場面,這時有扶着丫鬟,也有自己站起來的,大叫着朝四邊亂逃,那些來等施捨的人本來就龍蛇混雜,這樣一亂正好讓他們有機會偷東西。我帶着福惠的這一桌,也有乞丐想過來,不過還沒靠近就給莫言他們打發了。
我轉頭問福惠:“你現在知道小姨要你看什麼了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些人爲什麼會淪爲乞丐,如何才能讓他們安居樂業,這纔是你的責任。”
福惠望着我,似懂非懂的點着頭,我知道他其實還小,要理解這一切對他來說還很困難。但既然禛曾經向我許諾過福惠的未來,我就應該負起責任盡力教導他。我們說着離我們不遠處,一把尖銳的女聲響起。
我轉頭過去看,原來是剛纔第一個施捨米飯給乞丐那女孩,被一個與她差不多高的小乞丐纏住。那小乞丐正要搶她的耳環。福惠想都沒想,一下站起就想衝過去,還是莫言眼明手快忙拉定他。
“阿哥身份貴重,不能輕易犯險。”莫言說着,便命一個侍衛過去,不過我們這邊始終晚了,眼看着那乞丐就要將女孩的耳環硬拉下。一個瓷碗亮晃晃的就朝那小乞丐當頭砸下。被砸中的小乞丐摸了摸從額頭流下的猩紅血液,開始還有點不敢相信。砸他的是之前攔人的玉蘭。我看這玉蘭的年紀似乎比被她救下那女孩大一點,不知道爲什麼那女孩反倒叫她妹妹。
被砸那乞丐不甘心,揚手想打砸自己的玉蘭。一片混亂中,另一個同樣穿補丁衣服的男孩剛巧在這對姐妹邊,可能見不得那乞丐欺負弱小,男孩雙手就將要打人的乞丐推開。派過去的侍衛這時也去到她們身邊,一手抓起心生不憤還想打人的小乞丐,朝旁邊隨手扔開。穿着補丁衣服的小男孩,看了看面色不善的侍衛,自己就想走開。
我快一步的叫住他道:“殷馗,你怎麼在這裡?”
剛纔幫了玉蘭她們姐妹的男孩是我之前認識的殷家姐弟中的殷馗。真沒想到今天在這裡也能撞見他。殷馗詫異的回頭看了我一眼就想逃,侍衛那容他跑一手把他執住拖到我面前。看殷馗這身打扮應該是來等領佈施的。我微笑着看着他,他見逃不掉很是不滿的朝我看。福惠從來沒見過好象殷馗這樣的人,滿是好奇的打量他。
第一個佈施那女孩被自己妹妹救下後,撲到自己妹妹的懷裡哽咽的哭了起來。玉蘭擡頭望了望我,拉着自己姐姐跑到我們這邊來。現在整個場面那麼亂,只有我這桌依舊風平浪靜,稍微有點見地的人都會朝我這邊逃來。福惠見那女孩哭個不停,忙從自己懷裡掏出汗巾,遞給這還在哭泣的女孩,邊遞出漢巾邊還說:“你別怕。我們這就讓侍衛將那些惡徒拿下。”
女孩聽到福惠這句話,眼角掛着淚珠楚楚可憐的望着福惠,好像是在確定福惠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福惠遞出的汗巾她沒肯接,倒是她妹妹玉蘭接過汗巾還輕聲說了句謝謝。我注意到福惠說完話後,殷馗一臉鄙夷望着他,福惠自己也給殷馗看得有點莫名。福惠還小不懂,我知道殷馗他應該也是來等施捨的,現在聽到福惠將等施捨的人叫做惡徒,心裡自然不高興。
我皺了眉看着面前那混亂的局面說:“沒聽到阿哥的話嗎?將那些人給我通通拿下!”
得到命令,侍衛們迅速堵住出口出手抓人,三兩下功夫便把場面震住了。我本想帶着福惠和福惠悄悄離開。不過玉蘭她們姐妹的家人已經尋來。那些家人簇擁着的貴婦,看見玉蘭懷裡哭泣的女孩,心疼得一手拉進自己懷裡,貴妃氣惱地指着殷馗罵道:“不是死活的東西,竟然敢欺負我們家孩子”
我伸手將殷馗拉到自己身後,貴婦見我袒護殷馗,憤怒地瞪着我。玉蘭想解釋,不過看來她在家中未必有地位,貴婦根本沒給她機會說話,而是朝我說:“我家老爺是河南山東總督田文鏡,你要知道不知好歹就立刻把你身後那混帳東西給交出來!”
面對殷馗這類庶民,福惠是沒有經驗,但對田夫人這類官眷,福惠那是架熟就輕,不用我開口,福惠已經冷冷道:“我曾聽阿瑪誇獎田文鏡治家甚嚴,不容家人在外生事,如今一見也不過耳耳。”
婦人被福惠說得倒吸了口冷氣,指着我說:“你們是什麼人!大的藏奸納垢,小的靈牙利齒!你們真以爲我治不了你們了!”
“你要敢再出言不遜,我就將你也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禛平時把福惠教得太好。他一個八歲的孩子,說出話老氣橫秋得妥有皇族風範。
那婦人還想說什麼,卻被她身邊一上了年紀的嬤嬤拉住,那嬤嬤不知道附在婦人耳邊說了什麼。婦人氣得咬着腮幫子不再說話。
莫言此時來到我身邊小聲說:“爺來接格格和阿哥了。”
福惠一聽阿瑪來了,整個人一下慌張起來拉我就說:“小姨我們快出去吧。我怕阿瑪知道……”
我笑着低頭望着福惠說:“你剛纔保護了小姨,你阿瑪要知道也只會誇你。”不過我也不想讓禛。
我朝莫言他們點頭轉身就要離開。那田夫人見我們如此藐視她,再次忍不住的朝我喝道:“你……你給我站住,你們欺負了我女兒就想這樣走!”
我腳步定了定轉了身。那田夫人以爲是因爲她的話而停住腳步好不得意,其實我停下來根本不是因爲她。我望着玉蘭問:“你爹是誰?”
玉蘭愣了愣說:“我爹是漢軍正黃旗下都司田麟。”
我含笑的點了點頭,然後才擡起頭對上田夫人的眼睛說:“田夫人你回家等着,我自然會給田大人一個交代。”我說完根本不管她的反應,帶着福惠離開。臨走喜兒不忘從田家的小女兒手上要回福惠的汗巾。
出到寺院門口,一輛馬車已經在等着我們。我本想讓莫言派人用我們之前坐來的驢車送殷馗回去。坐在馬車裡的禛見到跟在我身後的殷馗,奇怪的望了我眼。我微笑着對禛說:“這是我一位朋友的弟弟。”
“你們還要不要走,那些和尚和田家的家丁可是追過來了。”殷馗沒好氣地說。
禛和我同時朝寺裡望了眼,然後聽見禛說:“快上車吧。”
我和莫言都猶豫了下,真的讓殷馗和禛同車?這樣做安全嗎?福惠倒沒我們想得遠,自己拉着阿瑪的手上車後,又去拉殷馗。殷馗沒要福惠幫,自己利索的爬上車。我不放心的望了眼禛。禛嘴角含笑的朝我說:“放心吧,快上來。可不要給人追上了。”
的確要那些人追上來,鬧不好會有人認出禛來,那時候我們才真的是大禍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