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君雙手端放在自己胸前,隔着湍急的雨簾,瞧着一個人,從馬車上踱步下來。
扭頭瞧着四太太,雙眸裡竟然沒有一絲的喜色,淡淡的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朵靜默的玉蘭花兒一般。
“你是不是覺着,我應該高興,或者是傷悲?”陰錦蘭察覺出了顧婉君正盯着自己瞧,淡淡的吐字。似乎字裡行間,都散發着蘭花兒般的香氣。
一聲兒響雷,重重的劈了下來,顧婉君身子一抖。胸口起伏,重重的吸氣,然後慢慢兒的吐了出來。
只瞧見一個一襲寶藍色的衣裳,上頭用金絲銀線,纏纏繞繞的繡着仙鶴。仙鶴紅色的嘴殼隔着雨簾,甚是刺目。頭上一頂黑紫色的真絲禮帽,小心翼翼的下了馬車,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甚是利索。
顧婉君黛眉緊蹙,雙眸通紅。瞧着這個人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雙手端在袖口裡,緊緊的掐着自己的手心兒。
“老爺啊,你可算是回來了。”馮木香接過越桃手裡的雨傘,立即迎了上去。
“都進去吧!”老爺淡淡的一句,聲音裡透露出幾分冰涼,擡手一個手勢,甚是瀟灑。
顧婉君身子有些輕顫,眨了眨雙眸,因爲掐着自己手心兒力道太重。胳膊上的傷口,又有一種撕裂的疼痛了。
顧家老爺——顧厚雄走在前頭,衆人圍在後頭,一併朝正廳去了。
下人們早就備好了溫熱的茶水,因爲老爺回來了,一個個兒的都不敢偷懶兒,規規矩矩的站在自己主子後頭。
老爺健步如飛,顧婉君站在二少爺——顧默坤後頭,擡眸瞧着他。膚色黝黑,面頰上都是皺紋。漆黑的眸子,甚是威嚴。
“墨翊呢,怎麼沒有見到他?”顧厚龍一個轉身,扶了扶自己的下裙,坐在顧家主位上,雙腿承八字攤開,雙手撐在自己的腿上。
“啊……老爺又不是不曉得。咱們這個大少爺啊,一個月裡有二十天都是躺在牀榻之上,起不來的。”馮木香搖搖頭,端起一杯清茶,遞給顧厚雄:“老爺,你嚐嚐這是顧家早春新茶,都按照老爺的指示採摘的。”
顧厚龍接過馮木香手裡的茶盞,抿了抿:“太太呢,不曉得今日我回來了麼?”
“大姐啊,怕是不曉得。自打她一回來,便病了。和大少爺一樣,整日裡癱在牀榻之上。意識模糊,連人都不認識。”馮木香接過顧厚雄手裡精緻剔透的茶盞,擱在旁側的檀木案桌上。
“病了?”顧厚龍雙眸閃過一絲心痛,眉心一蹙,但是很快便又恢復了原來威嚴的模樣兒。
“是啊,我們都在說。終於找到了大少爺爲何一直病着的緣由了,都是遺傳了大姐啊。”馮木香是想壓制着大太太和大少爺,好讓老爺將這個顧家,交給自己的一雙兒子。
“荒唐!”顧厚龍伸手拍了拍身側的案桌,案桌上的茶盞一挑,發出哐當的聲音來。
“老爺……我……”馮木香也被嚇了一跳,立即從身側的位置上起來。
“我在杭州的時候,便聽說,你把這個家搞得亂糟糟的。大太太定是,被你氣病的。”顧厚雄站起來,聲若磬鐘。
馮木香立即裝着一臉的哭腔,抹着眼淚:“老爺冤枉啊,我對天發誓,自打老爺走後,我是辛辛苦苦的支撐着這個家。”
“老爺,你說二姐的不是,還不如說是大小姐呢。難道老爺就沒有聽見子臺鎮的人呢,說咱們家的大小姐,有問題麼?”三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扭頭瞧着顧婉君,細細道。
衆人齊刷刷的盯着顧婉君,顧厚龍側眸眉心一蹙:“你不是我的女兒!”
馮木香和李辛夷瞪大雙眸,訝異的瞧着顧婉君。碧青扶着顧婉君的手,鬆落了,擡起右手,捂着自己的嘴。
“你果真不是爹的女兒,爹我喜歡婉君,我要婉君做我的太太。”顧默坤站在顧婉君身側,雙眸閃爍着亮光。說完便伸手,抓住了顧婉君的手腕:“婉君,你寬心,我顧墨翊不在乎你是誰?”
顧厚雄雙手放在身後,雙眸像是一座火山一般,怒目切齒的伸手便是狠狠地一巴掌。顧婉君腦袋一偏,擡眸左邊面頰上已經有了幾道紅色的印記,雙眸倔強裡透露起幾分委屈:“你打啊,反正你們顧家的人,都會大人。”
“將這個女人給我拖出去,交給巡捕房。”顧厚雄轉身,搖手一指,字字句句就像是一把尖刀,刺入顧婉君的心裡。
“爹,不要!你聽我說……我……我喜歡婉君,我要娶她。”顧默坤站在顧婉君跟前兒,雙手擋着正迎面踱步而來的,兩個婆子。
“坤兒,你添什麼亂?”馮木香見勢踱步過去,伸手拉開了顧默坤。
顧婉君捂着自己的面頰,雙眸通紅:“不用老爺叫巡捕房的人了,我自己能走。”
顧婉君轉過身兒去,瞧着外頭淅淅瀝瀝下着的雨,深深的吸氣。清瘦的身子顫抖的厲害,雙手捏緊袖口,指甲掐得發白。
“老爺,你不能趕大小姐走。你不曉得,若是咱們顧家沒有大小姐,那咱們今天都得喝西北風去。大小姐奪得了蘇繡繡魁,眼下顧家繡坊裡,還有好多蘇繡,等着她去繡呢。”碧青狂奔上前,跪在地上攔着顧婉君,雙眸溢出了濯濯清淚。
“是啊,老爺你不曉得。你走之後,吳家少爺也來要債款也是大小姐擺平了此事。還有……”
“夠了,但是她就是個江湖騙子。她來顧家到底有什麼目的,你們都清楚嗎?在日本,我便聽說了顧家大小姐的種種事情,那時候我就猜想着,她定不是我顧厚雄的女兒。”顧厚雄背對着顧婉君,語氣極重,壓制着怒火。
“你不可以趕走她,若是爹不信,那就叫張郎中過來,滴血驗親吧。”顧墨翊不曉得什麼時候,站在顧家正廳,極其虛弱雙手撐着身邊兒的案桌。
“對,我也覺得滴血驗親的最好兒。這樣就讓這個江湖騙子,死的明白。若是傳了出去,也不至於說咱們顧家,黑白不分。”馮木香就像當衆瞧着顧婉君出醜,拉開顧默坤,指着顧婉君說道。
顧厚雄眉心一蹙,墨色一般漆黑的眉毛,慢慢兒鬆開:“好,就聽你的。去請張郎中過來。”
“不必了,我來的時候,已經叫張郎中了,他馬上就來。”顧墨翊坐在檀木椅子上頭,面色慘白。額頭上滲出了些許汗珠子,“張媽,還麻煩你去端一碗清水來。”
一會兒,張媽便端着精緻的瓷碗過來了,裡頭的清水搖搖晃晃的。張郎中嘆氣搖頭,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小瓶子,裡頭便是老爺——顧厚雄的血。
“顧家大小姐,張郎中沒有你的血,你是自己割破手指呢,還是要我替你割?”馮木香瞧着鮮紅的血,滴落在清水裡。
顧婉君身子顫抖得厲害,雙眸通紅,強忍着眼淚。腦子裡的畫面,始終是十幾年前,自己出生的那晚。產婆說:“夫人,是個小姐。”
“送人吧,我不想看見她。”顧婉君上齒緊緊的咬着自己的下脣,眼淚還是順着有些發腫的面頰滴落了下來。
李辛夷瞧着顧婉君雙手藏在闊袖裡,紅色的脣上揚,外頭的雷聲兒劈天蓋地而來,似乎要將這個宅子轟平一般。
“怎麼,你是想外頭的人,都說我顧厚雄不認自己的女兒麼?看在你幫了顧家這麼多的份兒上,驗明身份之後,我可以考慮不報官。”顧厚龍瞧着顧婉君堅韌的眸子,倒是和自己有幾分相似,慢慢兒折服了,語氣也稍微溫和了一些。
顧婉君瞧着顧墨翊,從桃色的闊袖裡,伸出手來。踱步上前,將纖細的手指,放在自己脣邊兒,用牙齒咬破。
雙眸盯着顧厚雄,身子顫抖的厲害:“這個顧家,我是不想帶下去了。也不願,呆下去了。”
衆人瞧着鮮紅的血,順着顧婉君的手指,滑在香蔥一般的指甲蓋兒上,然後嗖的一下滴落在瓷碗裡。瓷碗上一朵山茶花,開得正旺。這是景德鎮,今年陶瓷,最流行的花樣兒。
顧婉君微閉雙目,面頰上的淚水順着有些尖翹的下顎,滴落在裙褥上。只見顧婉君的血,像是水裡的水草一般,飄飄忽忽瞬間和顧厚雄的血,融爲了一體。
“啊!”馮木香腳下一陣踉蹌,越桃立即扶着馮木香。
“這……這……這根本就不可能啊,老爺定是這水有什麼問題。”馮木香癱坐在椅子上頭,雙目驚恐,指着瓷碗。
“對……對……這根本就不可能。”顧默坤盯着這碗水,立即摔門而出。一會兒工夫間,便又端着一碗清水擱在案桌上。
顧厚雄也傻眼了,立即擡起左手,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李辛夷瞧着已經木訥的顧婉君,擡起她的手,擠了一點血低落在碗裡。
眨眼工夫,兩滴血便又交織在一起了,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敢問顧老爺,婉君現在可以走了麼?”顧婉君雙目如同死灰一般,面無表情,徐徐吐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