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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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口袋裡的手機突然拼命震動,楊佑覺得他們肯定還有更多的話要繼續說下去。

來電顯示是楊國峰的。

楊佑看了眼,並沒有接。

“你現在有空嗎?”他突然對程方儒道。

程方儒張了張嘴正要回答,楊佑又立馬打斷他:“剛剛說錯了,不只是現在,還有這週六。”

明天就是週六了。

程方儒:“……”

楊佑當他默認了。

此時校園裡已經沒什麼人,他一把拉住程方儒的手,也不管對方什麼反應,直接大步往前走。

楊佑越走越快,出了校門直接小跑了起來。

程方儒在旁側看着風從他眼角脣邊略過,神態飄忽,也沒任何的反抗。

兩人進了地鐵站,高峰期人很多,楊佑一直注意着四周,生怕程方儒被人撞上。他們貼的很近,程方儒看着地鐵外面的行人,楊佑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之前和羅小榕在地鐵上程方儒的那次,笑道:“你之前打電話說不讓我早戀,說得還挺好聽,自己怎麼就管不住呢?”

“……”

“幹嘛?我又沒有欺負你。”

“……”程方儒嘴巴都快抿成直尺了。

楊佑想着再逗下去這人估計真要惱了,笑着擼了下頭髮,也不再撩撥了。

過了兩站後,人下去了不少,楊佑看有座了,立馬拉着程方儒在一旁坐下。手機輕微震動了下,他拿出來看了眼。楊國峰幾分鐘前給他發了條短信:看到信息趕緊給我回電話。

楊佑沒理會這個短信,慢悠悠地把手機重新放回口袋,扭頭去看程方儒。

程方儒偏着頭,從楊佑的角度看,一副呆呆的正經樣子。

楊佑看得有點出神,他怎麼都不能把現在的程方儒和夢裡的那個程方儒聯繫到一起。

人真的可以有那麼大的變化。

他們當了那麼多年的朋友,這是楊佑第一次覺得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瞭解他。

從少年到青年,朝夕相處,彼此熟悉。在決裂之前,楊佑還曾想過等到了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時候,他們兩個糟老頭肯定還會纏在一起,一起出去遛狗下象棋,然後探討怎麼樣才能讓老伴少點囉嗦,再互相炫耀着自己的孫子孫女……

他從未去想如何經營這段友情,也從沒有想過程方儒是怎麼看他的,他們的友情是不是跟他所想的不一樣?

他喜歡順其自然,他覺得他們的關係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可現實給了他一個大巴掌,還狠狠地揣了他一腳。

在夢裡看到程方儒親吻他的硅膠像時,楊佑就是個傻子也會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緬懷?悼念?

狗屁!

他騙不了自己。

地鐵裡,程方儒不知怎麼回事,額頭出層汗,楊佑湊過去:“一會兒就到了,你特別熱?”

程方儒沒回答他的問題:“楊佑。”

楊佑笑:“在呢。”

他這次的話語裡帶着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溫柔。

程方儒望着他的嘴角,本來想問的問題一下子噎在了嗓子裡。這一路上,他就像走在熱鍋的螞蟻,躁動難安。他想知道楊佑不久前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可忽然又對那個答案極其恐懼。

如果楊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那只是一個緩解關係的安慰、一個化解尷尬的技巧,他覺得自己可能沒辦法承受那樣巨大的落空感。

地鐵到站。

在去楊家的路上,兩人幾乎都沒說話。

楊佑是在想着家裡的事情,程方儒本來就寡言少語。

進了家門,楊國峰正在客廳渡步,見他回來,臉上立馬露出怒氣,那怒氣很快又因他旁邊的人收斂了起來。

楊佑扯了下嘴角。

吳姨在一旁泡茶,泡完後小心翼翼地放到楊國峰面前的茶几上,然後對楊佑擠眉弄眼,大意是楊國峰現在心情不好,不要衝撞他。

這哪裡是個家,有時候倒像古代的皇宮,對“皇帝”要千萬般討好伺候,否則一個不小心“龍心大怒”,那就是“殺頭之罪”。

楊國峰看着坐在對面的兩人,喝了口茶,儘量讓自己語氣顯得和藹一些:“阿佑,你媽說你以後週末都不回家了?”

楊佑點了下頭:“是的。”

他清楚地看到楊國峰眉頭狠狠地擰了下。

“一個你,住在外頭不回家,一個你媽,也不知道抽什麼風,又跑回那個爛學校上班了!你們現在做什麼都不跟我商量,這個家……是要散了?”楊國峰一直在刻意壓着自己的嗓音,可語氣裡的氣憤卻是藏不住的。

“現在不是跟您商量着麼?”楊佑望着他解釋,“我就這一段時間週末不回家而已,你之前不是喜歡拿我和人家比,看看,爲了不給您丟人,我現在都在學校附近那邊報班了,可都是週末上課的,往家裡跑啊多費勁兒啊。”

楊國峰當即質疑道:“我之前給你報的班怎麼不見你這麼積極?”

“那不是沒人陪着一塊麼。”楊佑看了眼程方儒,又擡頭對楊國峰道,“他也報了那個班,我上週在那兒看他家司機整天來接不太方便,就讓他沒事兒去咱們樟樹灣那兒的房子暫住……”

程方儒聽到他的話猛地愣住。

“行行行,你能有人家一半的上進心我就滿意了。”楊國峰打斷了楊佑的話。他本就希望楊佑能和程家的倆小子搞好關係,這次看他們走得這麼近,對楊佑的說法自然沒什麼意見了。

“我看你也不會堅持多久,不過人家在你那兒住,你可千萬不能怠慢,實在不行就讓吳姨去照顧你們。”楊國峰轉眼看向程方儒,笑道,“方儒啊,以後沒事兒就多來叔叔家玩……”

還沒等程方儒回答楊佑便道:“不用了,人家學業繁重,忙着呢,您只要盼着我好好學習就成了。”

楊國峰瞪了楊佑一眼,蹙眉沒再說話,心情十分不好。

在學校看到楊國峰打來電話的時候,楊佑就知道他是要興師問罪的,他一個人也能對付,但他嫌麻煩,恰好當時程方儒在身邊,楊佑就想了這麼一個辦法。楊國峰好面子,不會在外人面前發火,更別說那是一直想搞好關係的程家小兒子了。最主要的是,他一旦聽楊佑週末和程方儒一起上輔導班有時週末還一起住時,對他週末不回家的這件事肯定不會再追究。

吳姨去做晚飯了,楊國峰還在客廳等着成蘭音回來問她工作的事。

楊佑帶程方儒去了臥室,把他按到椅子上坐着,自己則靠在他對面的電腦桌前。

“今天多虧你。”楊佑笑道。

“你在騙他?”

楊佑並不打算隱瞞,點了下頭。

程方儒皺了下眉。這個小表情被楊佑捕捉到了,楊佑以爲他討厭這樣,正想解釋自己並不是爲了玩樂去扯這個謊,剛張嘴便聽對方突然道:“說空話很容易被發現。”

楊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

程方儒繼續道:“我會跟父親說一下以後週末到你那裡住,報不報班你自己看。”

說到下半句突然很沒底氣。

楊佑失語半晌,道:“你說得不錯,既然我都那麼說了,是該實施。”

說完他就笑了,然後一字不發地看着程方儒。以前他從未去注意對方彆扭時的樣子,可自從發現那個一直藏匿着的秘密後,對方的一舉一動他都很難不去注意。

他覺得這個時候的程方儒,有點……可愛。

楊佑道:“你要不要現在給你家裡打個電話?”

程方儒搖頭:“我剛剛發了信息回去。”

楊佑“哦”了聲,起身翻找房間的東西,他記得程方儒不怎麼喜歡玩遊戲和電子產品,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玩的東西,最後就翻出幾本漫畫和一個魔方來。他把漫畫書遞到程方儒跟前:“要看嗎?”

程方儒接過去開始翻看。

楊佑坐在一旁的牀上,鼓搗那個魔方。

不一會兒,程方儒的目光便回到了楊佑的身上。楊佑則盯着魔方一臉愁容,程方儒放下手中的漫畫書,走過去拿起楊佑手中的魔方:“這樣……”

楊佑佩服地看着程方儒。

程方儒把已經解好魔方還給他。

楊佑道:“我記得你之前在我家弄這個,怎麼弄那麼久?”

程方儒看向別處:“……我最近才學會。”

“是嗎?”

上一世,程父在和楊佑聊天中曾說過程方儒在小學一年級學會解魔方的。那時候他的興趣就跟別的小朋友不同,人家玩小汽車機器人樂高積木,他玩魔方九連環孔明鎖……

程方儒:“嗯。”

楊佑並沒有幫他將這個謊言遮掩下去,他道:“你上次是不是沒專心?”

程方儒不說話了。

楊佑問:“爲什麼不專心?”

程方儒有些坐立難安了。

楊佑看他緊緊捏着的手,笑道:“好了,不逗你了。”

“在看你。”

楊佑一愣,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程方儒緊緊抿着嘴。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楊佑去開門,吳姨站在門外,腰上還繫着圍裙,她撓着頭着急道:“太太剛剛回來了,正在下面和先生吵呢!我怎麼都勸不住,小少爺你快去看看吧……”

楊佑立馬往樓下跑,程方儒跟過去。

客廳裡的畫面跟楊佑想的不一樣,或許在他來之前這兩人已經大吵過了,現在正是歇戰狀態。楊國峰背對着成蘭音站着,喘氣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告示着別人他剛剛正處在情緒的頂端。成蘭音坐在沙發上,跟楊國峰比起來,她顯得淡然許多,手裡拿着一杯茶輕輕地用嘴吹着。可楊佑知道,成蘭音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從容。

楊佑站在旋轉樓梯口,身後是程方儒和吳姨。

楊佑開口道:“媽,你回來了。”

成蘭音擡起頭,看到他時也不驚訝,應該是從剛剛的爭吵中都知道了。她把手中的茶杯放下:“嗯。”

楊國峰聽到她吭氣,突然轉過身:“現在知道好聲好氣說話了?你說你,好好的突然跑去工作,不跟我商量且不說,今天好不容易抽時間把你盼回來想好好聽你說這件事,可你就是不給我正面回答,說什麼就是想工作想出去,那這麼多年你怎麼沒想過?我不信你會無緣無故就做這麼個決定,擔心你關心你,你倒還發上脾氣了……”

楊佑聽不下去,正要過去,身後突然傳來程方儒的聲音:“出去工作不是一件好事嗎?楊叔叔爲什麼這麼生氣?”

楊國峰和成蘭音都愣了下,隨後一齊看向程方儒。

楊佑也轉頭看了過去,比起他們不久前在臥室裡時的狀態,此時的程方儒從容多了。

被小輩問這樣的問題,楊國峰多少有些難堪。他現在也露不出什麼笑來,只能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叔叔不是生氣……你還小很多事不懂。你阿姨她很多年沒出去工作了,我怕她一時不適應,受不了,再說那裡工資也不多,平時無聊玩玩就行了,這家裡也不能一下子沒人……”

成蘭音打斷他:“你當年追我的時候可把我的工作都誇上花了,說我什麼教育和藝術都佔一邊……現在開始覺得我工作爛?這麼嫌棄我,不喜歡我拋頭露面給你丟臉,那你當初娶個保姆不更好!”

“成蘭音!”楊國峰高聲道,“你今天是不是不正常?吃錯藥了吧?!”

“不正常的是你!吃錯藥的也是你!我就要去工作!我就要!”成蘭音吼起來,“楊國峰!我爲你放棄的夠多了,可你如今是怎麼看我的?就一個沒用處的老婆子!”

楊國峰氣得身子都快抖起來了,他伸出食指,狠狠地指向成蘭音:“我、我看你是更年期提前了!”

成蘭音難得沒反駁,冷笑道:“是啊,受不了離婚去!”

楊國峰怔住。他和成蘭音不是沒吵過架,可每次爭執,佔據主動方的都是楊國峰,成蘭音有時候也會受不了而歇斯底里,但從不會提離婚這兩個字眼。楊國峰拿準了她性子軟,事後過段時間說說好話哄一鬨,事情就算翻篇了。可這次的爭吵,讓楊國峰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壓迫感。

眼前成蘭音讓他感到陌生,彷彿在他不知不覺間忽然就換做了另一個人,軀殼還是那個,心卻不一樣了。

楊國峰說不出“好!離婚就離婚”這種話,他氣得腦袋都要冒火,可他還是控制好自己,不能因小失大。

“都好好冷靜一下吧!”

說完這句話,楊國峰就摔門出去了。

吳姨急忙跟出去想要攔人,楊佑道:“別去了。”

“可……”

“沒事兒,放心吧。”

“是啊,沒事兒。”成蘭音喃喃道,“他自己之前無緣無故發脾氣的次數多了去了,哪次我真跟他計較了?我這也就東施效顰一下罷了。”

吳姨嘆了口氣,又望了望大門處,看人是真的走了,便安慰成蘭音道:“太太,先生就是一時衝動,很快就會回來的。”

成蘭音點了下頭,似乎已經不在乎這件事了,她揉了揉眼睛,看手心並沒有眼淚,笑了下,伸手招呼楊佑和程方儒坐下。

楊佑彎腰遞給她手帕,成蘭音接過卻沒用:“你媽沒哭,堅強着呢。”

楊佑望着她:“鼻涕快淌出來了。”

成蘭音急忙拿紙擦。

程方儒看過楊佑剛剛的舉動後,就起身把吳姨剛剛給他倒的水慢慢推到成蘭音跟前。

成蘭音正醒着鼻涕,一下子被這孩子的舉動逗笑了,正要說自己不渴時,程方儒已經開了口:“嗓子啞了,潤潤。”

剛剛那幾嗓子的確吼得有點疼。

幾秒鐘後,成蘭音終於在程方儒的注視下拿起水杯喝了口。喝完立馬讓吳姨重新給程方儒拿個杯子來。

客廳裡之前的硝煙味很快散了。

“小程同學,今天謝謝你了。”

成蘭音已經從楊國峰那裡聽說了楊佑是怎麼解釋週末住在樟樹灣那裡的理由。她也知道程方儒的身份,如果今天換個人,楊國峰那裡就那麼好說話了。

程方儒問:“謝什麼?”

成蘭音以爲他在客氣,無奈道:“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這段時間我和你楊叔叔情緒都不太好,像今天這樣的場面以後隨時都可能發生,阿佑還在上學,我不想他被這樣的家庭影響,就想着暫時讓他在外面住,等你楊叔叔公司的事兒都弄好了、大家都平靜下來,我和他之間調解好後,再讓阿佑回來。可這麼說你楊叔叔肯定不同意,覺得我在胡鬧,所以你和阿佑今天的那個藉口再好不過了。”

這段話純屬瞎編,成蘭音只是不想讓孩子攪家裡這趟混水,楊家要變天,她自己一個人扛就行了。

程方儒忽然道:“那不是什麼藉口。”

成蘭音不明所以:“啊?”

程方儒看了眼楊佑,對方卻在笑,他扭過頭說:“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以後週末在楊佑那裡住了,我週末正好有個補習班。”

成蘭音只懵了會兒,瞪着楊佑道:“跟人家學學。”

楊佑收回笑:“媽,你不覺得週末還上補習班太慘無人道了嗎?雖說他高二提前備考也能理解,可我還早着呢。”

成蘭音恨鐵不成鋼:“兒子,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早起的蟲兒有鳥吃’!”

“……”

楊佑總覺得這句話好像哪裡不太對。

接着他也沒多想,脫口而出道:“行行行,我是蟲,他是鳥,不過我可吃不了鳥,就讓勤快的小鳥趕緊把我吃了得了。”

成蘭音橫他一眼,又跟他們小聊了會兒,便去幫吳姨一起做飯了。

客廳的電視開着,正播着天氣預報。楊佑無聊,扭頭去看程方儒,忽然發現他有點不對勁。

程方儒擡眼對上他的目光:“怎麼了?”

“沒、沒事。”

他眯着眼睛仔細回憶剛剛所看到的畫面,想了好幾分鐘,最後在成蘭音過來隨意地喊他一聲“小蟲”的時候,才終於想起來了——程方儒的嘴角在不久前,似乎若有若無地在牽動着。

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