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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

燈光將廚房裡走動的人影拉得很低。

鍋裡的熱油忽然發出滋滋聲, 楊佑看了眼,趕緊把一旁切好的肉塊扔進去,開始在案板上切已經洗好的蔬菜。

而客廳裡, 程方儒則安靜地坐在沙發, 微微低着頭, 只有每次楊佑端菜出來的時候, 他纔會有點舉動——擡頭去看。

他的目光追逐着少年移動的位置, 直到對方再次走進廚房,才收回視線。

楊佑看似全心全意地做飯,可眼角餘光一直在注意他。

總覺得他的狀態特別像個做錯事等待家長懲罰的小孩兒。

等最後一道菜也放到餐桌上後, “楊家長”便解開圍裙,看向不遠處的程方儒道:“過來吃飯吧。”

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平常, 彷彿他們下午在校外做的事根本就沒有發生。

程方儒走過坐下, 眼前的碗已經盛好了飯。

楊佑沒忍住, 擡手給他夾了下菜,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學做菜, 還是高三剛結束的時候。

當時父母離婚,由於楊國峰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和計劃,成蘭音完完全全處於弱勢。

楊佑其實是被法庭判給楊國峰的,但是楊國峰的情人邢溪並不喜歡他的存在,加上成蘭音堅持要回兒子的撫養權, 爲此爭執不休, 楊國峰想了很久, 纔沒把成蘭音的最後一絲希望奪走。

其實在楊佑18歲前, 楊國峰每個月給的贍養費完全夠他們生活, 但是他們離婚後的那段時間,成蘭音對楊國峰已經恨得心力交瘁, 整天胡思亂想,她想不通爲什麼自己把所有的青春和夢想都給了這個家,最後還被丈夫背叛又倒打一耙……楊佑發現成蘭音自殺是在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他跑去想找成蘭音看電腦上的分數,想着讓她可以高興一下。他跑到了成蘭音的房間門口敲門,裡面沒反應,等他撞門進去的時候,他生命中最在乎的女人正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她的手腕不停地流着血,染紅大半個手臂,她還有意識,眼睛圓圓地睜着,嘴裡呢喃着什麼……

把人送到醫院後,楊佑忽然就崩潰了。

醫院人來人往,他發現自己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眼前的一切也都變成了黑白,沒有色彩,一點動靜都會讓他驚慌失措……

最後他倒在走廊的地板上,開始放聲大哭。

他以前最討厭男人哭,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哭得這麼丟人。

等待的時間並不漫長,但對於他來說,卻是極其長久的,久到他想出了許多種結果。他想,如果成蘭音就這樣離開了,他該怎麼辦,是自己也跟着死,還是殺了楊國峰再死……

什麼道德,什麼法律,什麼未來,都不再重要了……

那是他最黑暗的一段冥想,拋開衣食無憂的環境,拋開被人保護的生活,拋開家庭帶來的優越與底氣,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許多困難的事情面前,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傻小子而已。

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害怕。

好在最壞的結果沒有出現,醫生告訴他裡面的人並沒有任何生命危險,也是幸運,她沒割到地方,不然早就來不及了。

醫生最後拍拍他的肩說:“怎麼還在哭,你媽媽已經沒事了,快進去看看吧。”

他搖着頭怎麼都不願進去,醫生和護士雖然不理解,卻也沒多說什麼。

那一夜,楊佑在外面待了一宿。

他沒告訴任何人,他不進去,是因爲不敢看成蘭音的臉。

那張毫無生機,滿眼怨恨的臉……

後來楊佑便開始時刻注意成蘭音的動向,然後嘗試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成蘭音的心病太重,醫生說她的憂鬱症只是短期積壓而來,慢慢疏導會好的。

楊佑對着醫生點頭,可他心裡知道,成蘭音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好了,很多時候,楊佑都覺得以前那個溫柔的女人離自己越來越遠,無數個全新的早晨,他看到的彷彿都是一個陌生人。

楊佑越來越積極於成蘭音的心理問題,正好那時離他到大學報道還有很長的時間,他尚有精力。

很快他開始學習做菜,一方面可以省些錢,爲大學以後的生活做打算;一方面也可以讓家裡多些人味,或多或少能提醒成蘭音這裡也是個家,希望她可以念在他這個兒子的份上,活得開心一些。

那時程方儒正在外地上大學,他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聯繫,楊佑再見到他還是在家裡成功做出第一頓飯的時候。

那天他繫着成蘭音的橘黃色圍裙在廚房忙前忙後,外面門鈴忽然響了。還在養傷的成蘭音急忙跑去開門,可看到來者並不是楊國峰後又變了臉色,隨後就像什麼都沒看到,轉身回了自己的臥室。

那些日子,楊佑從成蘭音的夢話中隱隱約約就知道,她一直在幻想楊國峰迴來跟她認錯,求她原諒自己……

楊佑知道門口的人肯定被嚇到了,但自己又離不開廚房,就大喊一聲:“進來吧。”扭頭繼續炒菜。

身後很快傳來腳步聲,步伐很慢,那人似乎很詫異:“阿佑……”

聲音太過熟悉,楊佑立馬轉過身,眼裡有些驚喜:“程方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提前給我說聲……哎呀……”話沒說完又趕緊回身開始和鍋裡的東西鬥智鬥勇……

程方儒盯着他看了會兒,過去要幫他,楊佑連忙道:“馬上就好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做出能吃的菜,你別插手,等會讓你嚐嚐,哈哈……”

程方儒沒再動了,看着他笨拙的動作,問:“爲什麼突然學做菜?”

楊佑笑:“這有什麼爲什麼,會做菜多好啊,以後大學好談女朋友……”

“……”

“怎麼了?”

“陳霆都跟我說了。”

“黑狗陳……”楊佑咬牙道,“就他事兒多,我不就是學做菜的時候把菜全燒糊了嗎,可最後也沒讓他吃啊,芝麻點事兒,還跟你說……鄙視!”

“楊佑!”

“怎麼了?”楊佑依舊笑嘻嘻。

他知道程方儒一生氣就會喊他的全名,他也知道只要自己擺上這麼一張笑臉基本就能對付過去。

可這次他失算了。

程方儒並沒有半點消氣的跡象,他的臉色很難看。他盯着楊佑盯了半天,似乎在等他說些什麼,可什麼都沒等到,楊佑就扭過頭去一心一意捯飭他的菜了。

“……”程方儒轉身就走了。

等楊佑意識到人不見,已經是菜全部做好的時候,他喊成蘭音出來吃飯,然後拿出手機準備給程方儒打電話,可翻了通訊錄才發現裡面並沒有程方儒的號碼——高考之前他和楊國峰在爭執途中,手機被扔到了觀景池中。

買了新手機新卡後,他也忘了通知程方儒,而自己又不記得他的號碼。

已經傍晚了,他穿了件外套,想都不想便出去找人。他完全沒有想過對方是有可能回家的可能,因爲在他的印象中,程方儒從來沒有過不辭而別。

因爲楊佑和成蘭音住的房子在高層,所以從來不走樓梯。

他坐電梯下樓,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沒看到程方儒的人影兒,最後問了在樓底清垃圾的大爺,被告知高層的樓梯道里有個男生,不知道是不是他找的。

楊佑爬到自家樓層的樓梯道時,程方儒正倚在梯欄前,低頭拿着手機一遍遍地撥打某個號碼,看到他時,嘴巴微微張了下。

樓道里涼嗖嗖的,程方儒只穿了件休閒寬鬆的短T。

楊佑忽然覺得很難受,他喘着氣,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他。

程方儒一動不動,沒接。

“我早換號碼了,打不通還打,你不是挺聰明的麼。”楊佑忽然輕聲道,“你是不是氣我家裡出了那種事,卻什麼都不告訴你,不把你當朋友?”

“……”程方儒抿着嘴。

“太累了。”楊佑捏着外套,疲憊地走到他旁邊,也倚在了那個梯欄上,“亂七八糟的事情真多,我自己過得煩心,何必讓你也跟着煩,你不要多想什麼,我一直都把你當最好的朋友、哥們。”

程方儒突然偏頭看向他。

楊佑覺得他的眼光太奇怪,以爲是自己說的不夠,便繼續道:“我說真的,我高考第一志願填的就是你的那個學校,好在是考上了!”

“……”

那時楊佑忘了,在程方儒填志願變前,曾不經意似得問過他,他所夢想的大學是哪一所。

樓道里的沉默最後以楊佑的一個主動的擁抱結束,程方儒在他即將鬆手時纔回擁他,力氣遠遠比楊佑重的多,似乎要將他融入自己的身體。

楊佑:“你這麼冷嗎?”

他只抵着楊佑的肩膀:“你瘦了好多。”

那頓晚上是楊佑、程方儒還有成蘭音坐在一起吃的,成蘭音在楊佑出去後並沒有動過筷,也不知爲什麼,非要固執地等楊佑回來一起吃。

楊佑給成蘭音盛了碗排骨湯,看成蘭音乖乖喝了幾口,又立馬給程方儒夾了幾道菜:“嚐嚐怎麼樣?今天試毒的就你啦!”

說完一臉期待的樣子。

程方儒看着他失了會兒神,然後開始吃他給自己夾的菜,他吃的比平時稍快,卻依舊有着世家子弟的優雅氣息,楊佑看他這個樣子,忽然很想逗弄他,便伸腿到程方儒腿前劃了下。

果不其然,程方儒還沒送去口中的青菜猛然掉落到桌面上,乾淨的領口也被染上一點油漬。

楊佑噗地一聲大笑起來。

程方儒擡眼看他,目光晦暗不明。

……

餐桌上。

給程方儒夾完菜楊佑才反應過來自己走神了,他連忙開始扒碗吃飯,可吃了會兒,卻發現對方一點動靜都沒,他以爲程方儒還在想放學後的那事兒,便頭也沒擡道:“被親的是我,就算不吃飯也該是我來鬧不吃,你現在這樣是碰我瓷嗎?”他明明是要氣對方,笑對方,可說完後倒是自己跟個姑娘一樣,先覺得臉燙。

“……”程方儒開始吃飯了。

楊佑哼了聲。

程方儒突然問:“還疼嗎?”他問的是楊佑的嘴角,那一咬還真不輕,現在已經有了些淤青。

“有什麼疼的……就當被人小揍了下,反正揍得也不厲害,也沒必要報復。”

“……”

楊佑忽然嘀咕了聲:“程方儒,如果你當初真的揍了我一頓,就好了……”比起那樣的吻後尷尬,他還是更擅長應付拳腳後的劍拔弩張。

“楊佑!”程方儒似乎忍無可忍。

楊佑秒慫了:“你先別生氣,咱們的賬吃完飯再慢慢來算,我現在餓……”

他的語氣完全沒了之前的輕飄飄,說完就低頭開始往嘴裡送飯,顯得格外誠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