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蔣家昌一整天沒有出現在醫院,傍晚的時候,這個滿身疲憊、狼狽不堪的男人回來了,雙眼通紅地把手裡的一個紙包塞進醫生手裡道:“我暫時就籌到這些錢,剩下的我明天再去想辦法,醫生,給我老婆做手術吧,求求你了。”
說完,他膝蓋一彎就要跪下去。
醫生一把拉住了他,將他扶到椅子上坐好後才道:“抱歉,心臟已經送去別的醫院了。不過你也別灰心,也許還會有合適的心臟源,這期間你可以先把錢準備好……”
後面的話醫生也說不下去了,他們都明白,這不過是毫無用處的蒼白的安慰。
人們總說生命無價,可在現實裡,命卻是切切實實用錢買來的。
醫生話音剛落,蔣家昌就跌坐在地上,捂着臉嚎啕大哭。
他盡力了,他已經傾盡所有去挽救他深愛的妻子,可是愛情換不來金錢。
那天晚上,整個醫院走廊都回蕩着蔣家昌的哭聲,護士們不忍心去提醒他保持安靜。對於他來說,這已經是唯一一個排遣絕望的方法,沒有人能狠心地將其奪去。
陸白走進病房的時候,已經瘦了一圈的男人眼裡閃過一點微弱的光,在意識到陸白只是來進行常規檢查的時候,那點光乍然熄滅。
他乾瘦的手握住病牀上妻子更加乾瘦的手,努力向昏睡中的妻子露出一個微笑。
無論他多麼絕望,面對妻子時,他只能把心裡所剩無幾的希望傳遞給她。
“她的情況現在挺穩定的,你還有時間。”陸白安慰道。
蔣家昌擡起頭來,感激地看着他,道:“謝謝你,陸醫生。”
陸白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直到今天,無論是病人還是病人家屬,只要露出這樣的目光,總是會讓陸白感覺不大舒服。
我並沒有做到什麼,在他心底深處,總有這樣一個聲音。
剛走出病房,走廊裡卻傳來一陣喧鬧。一羣人圍在一個病房門口張望,人羣中傳來一個女人尖聲的叫罵。
“我知道,你們不就是要錢嗎?老孃有的是錢!”
這樣的鬧劇時常在醫院上演,陸白早已習以爲常,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一個護士走過來,眼眶紅紅地拉住他道:“陸醫生,你過去看看吧。”
陸白推脫不了,只得跟着她過去,擠進人羣,就看見一個面敷濃妝的三十多歲的女人,穿着貂皮衣,挎着豹紋皮包,手裡捏着一疊紅彤彤的百元鈔,面目猙獰地揮舞着。
旁邊一個護士衣衫有些凌亂,顯然是和這個女人有過肢體衝突。
“怎麼回事?”陸白低聲問她。
護士委屈道:“她嫌這個病房吵,要換單人病房,可是今天單人病房都滿了,實在是騰不出空的來,她不相信,非要換……”
護士哽咽着沒能說下去,但事情經過已然明瞭了。
女人看見有醫生出面,就一把拉住陸白的胳膊道:“誒,正好,你是醫生是吧,你給我做主,這個護士態度很不好,你們醫院就是這樣對待病人和病人家屬的嗎?”
陸白把她的手推開,道:“情況我已經瞭解了,如果護士有什麼做得不恰當的地方,我代她道歉。只是單人病房確實是沒有了,希望你理解。”
女人一聽這話,臉上的表情瞬間變了,眼睛斜睨着陸白,道:“哼,沒有了?我看你是包庇自己人吧?你們這種情況我見得多了,不就是想趁機撈油水嗎……”
“你這人說話要有根據,我們已經把病房記錄都給你看了,確實是沒有單人病房了。如果你覺得住得不舒心,可以轉院……”護士在一旁憤憤不平道。
“喲!”女人立刻像抓住了誰的把柄一樣,立刻激動道:“怕我揭你們的內幕,這就開始趕人了啊!你以爲我想住你這破醫院啊。但我就偏不轉院怎麼樣?有本事你把我們扔出去啊,我堅決不能讓你們這種黑心醫院得逞。”
女人臉上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似乎頗覺得自己是個正義鬥士。
陸白懶得和她多說,冷冷道:“既然你不走,那就老實住下。但是單人病房我們確實沒有了,如果之後有了,我們會通知你的。”
女人聽見這話又不滿了,怒道:“你們說白了還是要錢,行啊,我給你們,給你們雙倍的價錢,行了吧。”
說完,她便把一疊鈔票摔在陸白臉上。紅色的紙幣紛紛揚揚灑落,鋪出一片慾望之地。
陸白低頭看着那些錢,只覺得那紅色分外刺眼。
女人還在罵罵咧咧,一隻手指頭不停指點着陸白:“不是要錢嗎?撿起來啊!”
陸白猛地擡頭,雙眼迸發出凜冽的寒光。女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步,手還舉在半空。
陸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把你的臭錢拿走,我說了,沒病房就是沒病房。”
女人吃痛,劇烈掙扎時聽見這話,驚恐之下便大喊起來:“醫生打人了!醫院打人了呀!沒有天理了!”
陸白只覺得那女人的手讓自己一陣噁心,便放開她,往前逼近一步,道:“如果你有什麼不滿,可以去醫務處投訴,你再這麼鬧下去,我只能叫保安了。”
女人被陸白眼中的寒意所震懾,她不明白那雙眼睛爲什麼會黑得可怕,像兩個不見底的深洞,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似的。
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女人跌跌撞撞擠出人羣,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敢打人,還威脅我是不是,你等着,我不會放過你的!”
鬧劇暫時收場,看熱鬧的人紛紛散去。護士們擔心女人會真的找人來報復,陸白反倒不以爲意,寬慰了她們兩句便要離開,經過504病房的時候看見蔣家昌盯着剛纔那女人離開的方向出神。
察覺到陸白經過,他才轉過頭問道:“陸醫生,沒事吧?”
“沒事。”陸白搖了搖頭。
蔣家昌像是鬆了口氣道:“那就好。”
說完轉身進了病房,然而陸白卻覺得,他的肩上放佛又沉重了幾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將他一步步壓垮。
他忽然想起了那滿地的鈔票,女人走之前特意把錢撿了起來。
這個世界,果然無所謂公平。
那天手術室裡的女人最終還是搶救過來了,現在正在重症監護室。陸白偶爾會進去看一眼。
他總是站在牀尾,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個大多數時候都在昏睡中的女人。她看起來那麼蒼白、憔悴,眼角佈滿了細紋,整個人像瑟縮在破碎蛋殼裡的幼崽,任何人都能輕易殺死她。
每次看到這個女人的臉,陸白的心底總會像深海暗處的洋流一樣絞動,帶起一陣撕裂的痛苦。
這一點都不好受,可陸白卻需要這樣的痛苦來時時提醒自己,他甚至在享受着這樣的痛苦,因爲只要還會痛,就說明他還活着。
他有時會在心裡期望女人能醒過來,看見他。他就能問她一句:“你是否還記得我?”
可每次女人有醒來的跡象時,陸白都會匆匆離開。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也許是害怕過去那痛徹心扉的回憶,也許是害怕過去的自己。
不過陸白沒能沉陷在回憶的痛苦裡太久,那日吵鬧着要換單人病房的女人就回來了,帶着好幾個身材壯實的男人。
也是在這期間,陸白得知她叫賀雲,在醫院住院的是她的丈夫。
有了自己人的撐腰,賀雲顯得底氣十足,昂首挺胸地闖進醫院,最後在504病房找到了陸白。
“就是他!”賀雲兇狠地一指陸白道:“那天就是他打了我。”
陸白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就捱了一拳,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揪着陸白的衣領道:“他媽的,給我妹妹道歉!”
陸白半眯着被打得青紫的一隻眼,淡淡地望着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男人見了,怒火更甚,一把把陸白推到地上,在陸白腿上猛踢一腳,惡狠狠道:“笑什麼笑!老子的話你沒聽見嗎?道歉!還有傷了我妹妹的醫療費!”
蔣家昌從外面買飯回來,走到門口見此情景忙衝了進來,把陸白護在身後道:“你們是誰,光天化日怎麼打人!”
“少他媽多管閒事,小心老子弄死你!”男人一揮手推開蔣家昌,他懷裡的食物全灑在他妻子的牀上,湯汁順着牀單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板上。
蔣家昌怎能忍受妻子受到傷害,朝男人撲過去,嘴裡喊道:“我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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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來勢兇猛,男人竟被推了一個趔趄。
他橫眉怒目,揪住蔣家昌一巴掌扇了過去。蔣家昌立刻嘴角流血,摔倒在地上。
男人的同伴見狀,也要衝上去動手,陸白卻已經站了起來,一腳踢在最前面那人的肚子上。
那人吃痛,往後倒去,剩下的兩個人趁勢衝上來扭住陸白的兩隻手。蔣家昌要上來幫忙,卻被一個人掏出刀子威脅着。
病房門口站滿了圍觀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有人在低聲說着“報警”,還有膽子小的看見他們掏出刀子時發出低聲的驚呼。
男人朝陸白肚子上搗了一拳,道:“還敢還手,老子今天不弄你個半殘老子就不姓賀!”
說完三個人圍着陸白一陣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