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桐秋猛地驚醒, 邁動着毫無知覺的雙腿瘋了似地奔向車站。他看見前方的路一片黑暗,但他只能在強行在心裡給自己一點希望,也許現在趕回去, 小雨還能活下去。只要她能活下去, 哪怕拿自己的命去換她的命。
是的, 就是這樣, 陸桐秋一路都這麼堅信着, 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妹妹的命。
下了火車,趕了最後一班城鄉公汽,到了村口, 剛下車,陸桐秋就停住了腳步。一望無際的白色世界十分寂靜, 所有的聲響都被冰凍在了地下。繚繞在整個村莊上空的只有一個聲音, 是哀樂。
也許, 也許不是她,肯定不是她, 陸桐秋在心裡告訴自己。
雙腿似乎也被凍住,沉重得無法邁動。
進了村口,零散的幾戶人家門前有人走動,其中一個看見陸桐秋,跟旁邊的人耳語:“你看那是不是小秋?”
“好像是, 肯定是爲了小雨的事回來的……”
陸桐秋努力把那些聲音摒除出去, 他們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樣刺進他心裡。他多希望這個時候每個人都是面帶笑臉, 跟他說“歡迎回家”, 而不是用這種同情的眼神剜他身上的肉。
走到熟悉的家門口, 柿子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如同一具不肯入土的枯骨。一片橘紅的柿子爛在地裡, 陸桐秋莫名覺得有一股腥臭味兒從那裡傳來,他強忍住噁心的感覺,一步一頓在衆人的注目中走向那個白色的靈堂。
陸桐雨燦爛的笑臉在前面燃燒的香散出的煙霧中若隱若現,反而讓蒼白的臉色顯出幾分生氣。
陸桐秋走到靈堂門口,卻不敢再往前一步。那裡面停着的那副黑色棺材裡面,躺着他心愛的妹妹,原本在明年春天就能看見他穿上白大褂的妹妹。
幾個女人忽然從旁邊的屋子涌出來,拉着陸桐秋往裡面走,嘴裡道:“小秋,快去看看你媽吧,她已經等了你好久了。”
陸桐秋像個木偶一樣任由她們拉扯着,走進一間散發着潮溼氣味的屋子,屋裡破舊的牀榻上,躺着一個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只覺得雙腿發軟,咚地一聲就跪了下去,張開嘴,發出嘶啞的聲音:“媽?”
牀上如同死屍一般的人抽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渾濁的雙眼,扭過頭來,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再次發出無力的嗚咽聲。
屋裡的人悄悄退了出去,陸桐秋往前挪動兩步,握住了那雙如干枯的樹皮般粗糙而冰涼的手。
祝冬潔抽出手捂住了臉,有氣無力道:“媽沒臉見你……小雨她……”
“不是你的錯,媽……”
祝冬潔搖搖頭,嘆了口氣,盯着黢黑的屋頂,喃喃道:“小秋啊,有的時候媽真覺得累,就覺得活夠了,想好好歇歇。”
陸桐秋趕緊抱住她,害怕她此刻當真就離自己而去:“媽,你還有我呢,還有我……”
祝冬潔卻閉上了眼睛,沒有再說一句話。
村長說,他已經報了警,祝謙大概沒料到會鬧出人命,只躲到了親戚家,很快就被抓住了。
陸桐秋木然地聽着,沒有絲毫反應。村長最終嘆了口氣,道:“你妹妹的後事我們會幫着打理的,你好好照顧你媽吧。”
屋子裡最後只剩下了母子兩人,外面所有的喧鬧都被一扇木門隔絕開來。
大年三十如期而至,陸桐秋熬了一天一夜,不知何時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天色未明,四周一片寂靜。
他下意識扭過頭去,才發覺這片寂靜從何而來,原本牀上那點微弱的呼吸聲已經沒有了,空蕩蕩不見了祝冬潔的人影。
陸桐秋猛地跳了起來,跑出去看時,靈堂裡除了一個守夜的在打瞌睡之外再無別人。他將那人搖醒,用着幾乎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問:“我媽呢?”
那人睡眼朦朧,迷迷糊糊答道:“你媽?你媽不是在屋裡……”
陸桐秋不等他說完便跑了出去,昨夜新下了一場大雪,積雪平整光滑,早已沒了足跡。
“媽!媽!”陸桐秋一路狂奔,一路大喊,在空曠的原野上,一點回聲都沒有,只驚醒了沉睡的狗,一時間,村子裡響起一陣陣狗吠。
有人被驚醒,開了燈披了衣服站在門前看,看見陸桐秋髮了瘋一樣地翻動每一個角落,因爲摔了好幾跤,滾了一身的雪。
當他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都趕緊回家拿了手電一起出去尋人,但找遍了整個村子,也不見祝冬潔的蹤跡。
陸桐秋一個人尋到了河邊,在一片白色的浮冰當中看見了一團黑影。
腦子裡轟然炸響,好像他此刻也被推入了冰河,刺骨的水灌入喉嚨,讓他難以呼吸。他昏昏沉沉地滾下土坡,踩上咯吱作響的冰層,終於看清了那團隨着河水一沉一浮的黑影是什麼。
滿頭的白髮和積雪融爲一體,暗黑的皮膚與河底的石頭一般的顏色。陸桐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人拖上岸的,這一刻的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只是抱着身體已經僵硬的母親,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黑白的顏色,界限如此分明,看在陸桐秋的眼中竟是十分的陌生。山巒、河流、草木,一切都是死的,連同他自己一起,像被埋進了一個巨大的墳墓裡。頭頂那片暗沉的天空,把生的世界隔絕在外,變得遙遠而不可及。
不知過了多久,當其他人找到河邊時,從河灘上相擁着的兩具軀體裡,發出了一聲撕心的哭嚎。本是尋常不過的雪景,在他們眼中忽然像是給天地裹上的縞素,白慘慘地,瘮得人心發慌。
後來發生的事情在陸桐秋的記憶裡十分模糊,他只記得當所有人都散去之後,曾經是他心的停留處的地方變得空洞無聲,門前的柿子樹下堆起了一個巨大的土包。
面對衆人對於陸桐秋將母親和妹妹合葬在家門口的不解的目光,他只是說了一句:“這一次,我們能永遠在一起不分開了。”
“我們?”有人問。
陸桐秋沒有回答,只背了兩個包裹就走了。
自那以後,村裡的人就沒再見過陸桐秋,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是不是回去繼續讀書了,還是從此消失無蹤。只有村長最後和他聯繫過一次,告訴他祝謙被判了刑,不知怎的被關進了T市的監獄。
之後村長再打陸桐秋的電話就一直是無法接通。
實則陸桐秋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兒,空蕩蕩的身體裡,那顆輕飄飄的心沒了歸處。曾經學醫是爲了小雨,爲了那個自己堅持的信念,但如今這個信念早已破碎崩塌,再讀下去似乎已經沒有必要了。
陸桐秋準備退學,回到學校宿舍收拾行李的時候,把母親和妹妹的遺物也一起整理了。整理到小雨的一本畫冊時,不經意間翻到一幅畫。
小雨自生病以後就很少去學校,大多數時候是在醫院待着。她在繪畫上頗有天賦,家裡沒錢請老師,她就自學,沒多久就很有幾分樣子了。這也是她唯一的愛好,雖然她沒說,但陸桐秋知道她也夢想着以後病好了可以成爲一個專業的畫家。
潔白的畫紙上是一副素描圖,圖上畫的是陸桐秋,穿着手術服正在專心致志做手術。下一頁,做手術的病人已經康復了,正喜笑顏開往陸桐秋手裡塞一束花,陸桐秋的臉上是略帶羞澀又有幾分驕傲的表情。
這是小雨期望中的哥哥將來的樣子。
陸桐秋雙手顫抖,已經拿不住畫紙,只能把畫紙捂在胸口,強忍着不讓自己發出嗚咽聲。
他忽然知道了自己應該往哪兒走,他要活成小雨想要的樣子,告訴她,自己沒有讓她失望。
他成功了,研究生畢業之後他選擇來到T市中心醫院實習,並且順利拿到了正式任職的資格。
在那之前,他改了名字,又去墓地買了兩塊地,立了兩塊空墓碑。儘管知道母親和妹妹早已長眠在家門口那棵柿子樹下,但至少現在他還能假裝她們在自己身邊,偶爾過來看看,傾訴一些心事。
他還知道,這空墓碑裡還葬着一個人——陸桐秋。
得到錄取消息的那天,陸白買了花到墓地,對着兩個人的墓說了許久的話,天色將晚之時才離開墓地,在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裡坐了,點了點東西填肚子。
飯吃到一半,門口三個人吵吵鬧鬧走了進來,兩男一女,大聲呼喝着老闆點菜。三個人很是興奮,點了一打啤酒,不多會兒就全喝光了。
這會兒店裡就只有他們兩桌顧客,老闆在後廚做自己的晚飯,在炒菜的巨大噪聲中,陸白隱約聽見他們的對話。
“今天收穫不小,小妍表現不錯,曉軍,你差點就露餡兒了知道嗎?下次要是再出錯,我可就扣你的錢了。”張全醉醺醺地把啤酒瓶往桌上猛地一敦。
方曉軍不滿地嘟囔:“你平時還扣得少嗎?”
張全沒理他,一隻手在陳明妍屁股上捏了一把,暗示她道:“待會兒回去,咱們得好好慶祝慶祝。”
說完淫、笑數聲,明妍打開他的手,小聲罵了一句:“死鬼!”
張全得意洋洋道:“要我說,那些人就他媽傻逼,三言兩句就被哄得團團轉,還自以爲自己多善良呢,哈哈哈,還不是爲了咱們許下的那點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