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活着

周軍登山進展緩慢, 持續了整整五天後纔將那段僅僅幾十丈的山路走了三分之一。

山上的魏軍爲了阻止他們,無所不用其極, 彈弓火油箭矢, 甚至偶爾登上去的周軍的屍體,都成了他們守山的工具。

奈何周軍這邊兵馬衆多, 使用人海戰術一個接一個不停地補上去, 致使他們手邊的東西用的越來越快,轉眼間便消耗殆盡。

原本預計可以用十多天的火油在第七天便全部用完了, 彈弓與箭矢雖然也能起到作用,但畢竟不如火油的效果好, 無法像最初幾天那樣有效阻止周軍的步伐。

隨着箭矢也漸漸用完, 周軍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 眼看就要從這段最難走的山路上過來了。

此時,魏祁的援軍卻仍舊不見蹤影,這般下去山上的所有人都將有危險。

危急時刻, 衛麟下令,將山崖轉角處一段長約數丈的山路鑿掉, 斷了他們自己下山的路,也斷了周軍上山的路。

反正他們在山上準備了足夠的糧食,能多撐一段時間就多撐一段時間, 等到太子的援軍到了,將周國的兵馬消滅之後肯定會想辦法再搭出一條路上來的。

周昊的兵馬在想辦法衝上那段溼滑窄小的山路時,就聽到山崖另一邊傳來叮叮噹噹的響聲。

他們將此事報給了周昊,周昊聞言面色一變, 下令一定要在今日傍晚太陽落山前攻上山去。

可是山上的魏軍怎麼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爲了讓自己的同袍能夠有時間將山路鑿掉,他們將爲數不多的箭矢等物都用上了,說什麼也不肯讓周軍再前進一步。

等到周昊的人好不容易衝上去,拐過這段山路一看,對面已經被鑿掉了約莫兩丈寬的距離。

這兩丈不長,換做平時幾步就過去了。

但在這山崖上,這兩丈卻是一道天塹,除非他們會飛,否則根本就過不去。

另一邊掛着繩子還在繼續鑿着山石的魏軍甚至根本就不急着上去,就這麼掛在半空在他們面前笑呵呵的繼續幹自己的,有人還一邊幹活一邊逗弄他們:“想抓爺爺?來啊,飛過來啊!”

話音落引得周圍的同伴一陣鬨堂大笑,被山上的衛麟聽到了,一通呵斥,讓他們再鑿一段趕緊上來。

消息傳到周昊耳中,他的惱怒可想而知。

斷頭崖三面臨水,衛麟選的這個地方又剛好在一處拐角,他就是想讓人繞到另一邊去把那些鑿石的魏軍射下來都不行。

眼看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再這樣下去魏祁的援軍遲早會趕到,他沒有退路,只得停止強攻,命人先想辦法將那條被鑿斷的山路補上。

山石被鑿掉了,他就讓人運了木樁上去,一根根嵌進山壁裡,當做登山的階梯。

可是衛麟根本不給他搭好這條路的機會,一邊讓人繼續鑿後面的山路,一邊用繩索放下兩名魏軍,手拿□□將想要鋪路的周軍挑下山崖。

周軍手中多是兩尺來長的寬背刀,應付起來十分吃虧。

後來有人也拿了□□來,想把懸掛在空中的這兩人刺死,但是這兩人有繩子可以借力,他們卻沒有,站在窄小的山路上毫無倚仗的直接跟他們對戰,一個不小心就會身形不穩掉下山去。

在接連被挑落二十餘人之後,周軍終於回過神來先在自己這邊齊肩的位置嵌了幾個可供手扶的木樁到山壁上,讓自己人能夠借力,這樣應對他們就容易多了。

可是即便是不那麼容易掉下去了,卻依然沒辦法繼續往前搭路。

因爲光應付從山上懸掛下來的魏軍就已經要用盡全力了,更別說低頭去鑲嵌木頭了。

但凡有誰彎下腰想在山石上鑿一下好把木頭放進去,立刻就會被掛在繩子上如同蜘蛛般的魏軍又挑又刺,要麼身上多幾個窟窿,要麼直接被挑下山去。

“八萬大軍……八萬!就算前面路上折損了一萬多,如今我們也還有六萬多人!”

“六萬多人卻拿山上這五百人沒辦法!說出去你們不嫌丟人嗎!”

周昊在帳中厲聲斥責着,一衆將領低垂着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十分難看。

“陛下,不是我們不想攻上去,實在是這座山……太險峻了,而且山上一定有魏軍的得力將領,不然僅憑他們那幾百人,倉促之下絕不可能準備的如此周全。”

魏軍這次不僅將能用上的天險都用上了,且分工明確忙而不亂,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後坐鎮指揮。

旁的不說,就說今日被他們斷掉的這截山路,剛好就在拐角處,他們好不容易費勁千辛萬苦到了那裡,一轉過去卻發現前面的路戛然而止了。

於是現在的局勢就成了數萬大軍貼着山壁像一條長龍似的盤在了半山腰,到了那裡卻被人抵住了龍頭,寸步難行。

就算能派人往前衝,但因爲是拐角,所以一次最多隻能過去兩三個人,這兩三個人在魏軍的□□下不堪一擊,幾息的工夫便會被挑下去一個。

六萬多人,最後能跟魏軍對陣的卻只有兩三個,其他人竟然全然派不上用場,說來實在是有些可笑。

這將領的解釋換來周昊一聲冷笑,道:“山上當然有人坐鎮!珍月她自己就在上面呢!”

衆人知道他看重這位曾經的大燕公主,如今的魏太子妃,但是……

“陛下,時間拖得越久,大魏的援軍離我們就越近,到時候以這裡的地形……我們怕是不好應對啊。”

這話就是隱晦地提醒周昊,若實在攻不下來,該撤兵就趕緊撤兵,別在這裡耗着,畢竟他們現在耗不起。

若是像以往那樣時間充裕,他們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將斷頭崖圍住,困也能困死上面的人。

可是現在時間並不允許他們這麼做,一個鬧不好他們可能全部葬身在這裡。

周昊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咬了咬牙道:“半個時辰後若是還搭不好上山的路,就把這山上能點的全都給我點了!把他們給我薰下來!”

斷頭崖三面臨水,山中常年陰冷潮溼,樹木又少,火攻並不一定能產生什麼作用。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點,所以纔沒用這個方法,但現在被逼的沒辦法了,只能試一試。

然而事實證明,楚瑤之所以選了這個地方是有原因的,這裡的確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周軍廢了半天力氣才把火點燃,好不容易燃起了滾滾濃煙,沒多久火卻又自己熄滅了,之前的工夫全都白費。

山上,衛麟看着從另一邊飄走的濃煙,笑了笑,對身旁的人道:“小將軍就是厲害,周帝這會兒估計要被氣死了。”

他身旁的人站在一塊兒山石投下的陰影裡,面容消瘦,一條衣袖空空蕩蕩,從肩膀處挽成了一個結,正是早前據說死在了戰場上的穆淵。

穆淵的視線隨着濃煙投向天空,道:“是太子妃選的地方好。”

衛麟點頭,又搖頭:“地方再好,沒有小將軍,我們也撐不了那麼長時間。”

這一點不是他說的,是太子妃說的。

這幾日他去向太子妃稟報軍情時,太子妃時不時就會誇他幾句,他知道這些褒獎其實都應該是屬於小將軍的,因爲是小將軍教他如何做的。

包括最初猜到太子妃要來這裡,用最快的速度做出相應準備的都是小將軍。

穆淵沉默着沒有說話,衛麟看着他憔悴消瘦的容顏,忍不住再次勸道:“小將軍,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躲起來的,青青她……”

話沒說完,穆淵忽然身形一閃,消失在了那塊兒山石後面。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青青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在四周轉了一圈兒,似乎在找什麼人。

可是她將四處都看了,山石後面也找了,卻什麼人都沒看到。

她轉過身茫然無助地看向衛麟,問道:“穆淵呢?穆淵剛剛是不是在這裡?”

衛麟啊了一聲,摸了摸鼻子:“沒有啊,就我自己在這兒,你是不是看錯了?”

青青呆呆的出了一會兒神,點了點頭:“可能……是我看錯了吧,我太想他了……”

說着緩緩轉過身去,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

在她身後不遠處,穆淵背靠在一棵樹幹上,牙關緊咬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說她想他。

她想他……

可是……

穆淵看了一眼自己殘缺的右臂,仰起的頭低了下去,一滴眼淚落到地上,洇出一個小小的圓點。

他紅着眼睛稍稍側身,從樹後露出半張臉來,看着女子蹣跚離去的背影,卻不知道,此刻的青青已淚流滿面。

…………………………

楚瑤聽到房門輕響,擡起頭來卻見從外面回來的青青哭紅了眼。

“怎麼了?”

她站起來迎了過去,青青嗚咽一聲撲倒在她懷裡。

“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她哽咽着反覆只有這一句話,縱然沒有指明是誰,楚瑤卻也瞬間明白了。

“穆淵還活着?在哪兒?你看見他了?”

青青點頭,仍舊埋首在她懷中沒有起來。

“我剛剛……去看外面的煙會不會飄到這裡,就看到他站在石頭後面跟衛麟說話。”

“可是等我過去……他就藏起來了。他不肯見我……他不見我。”

她斷斷續續的將剛纔發生的事說了,楚瑤聽後半信半疑,雖然不願打擊她,但還是問了一句:“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穆淵的死訊是魏祁親自寫信告訴她的,魏祁肯定不會騙她,除非……他也不知道穆淵還活着。

青青聞言立刻從她懷裡擡起了頭,道:“不可能!別說他只是斷了條胳膊,他就是斷了腿毀了臉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楚瑤見她篤定,心中思量一番,點了點頭。

“那就難怪了,我說衛麟這次怎麼表現的如此出色,應對周國數萬大軍遊刃有餘……”

原來是穆淵一直在背後出謀劃策。

如此說來,穆淵應該是最開始就已經上山了,甚至在她與青青之前。

他猜到他們會來這裡避難,事先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或許還在暗處一直關注着他們,但就是躲在背後不肯現身。

楚瑤蹙眉,面色微沉:“我讓衛麟把他叫來。”

青青卻一把拉住她,搖了搖頭:“不要,不要!如今戰事正緊,不要讓他分心,等戰事結束了……我再去找他。”

她知道穆淵爲什麼躲着不肯見她,她迫不及待的想跟他說她真的不在乎,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在她心裡他依然是原來的那個穆淵。

可是如今形勢危急,她不想他在這個時候分心,更不想他因此而出現什麼危險。

楚瑤輕嘆一聲,撫了撫她的面頰。

“好,聽你的,等戰事結束了我再讓人把他找出來,到時候好好懲戒他一番!看他把我們青青急的頭髮都白了。”

之前驟然聽聞穆淵的死訊,青青雖然只哭了一天便恢復如常了,但頭頂卻生出了一些白髮,如今滿頭青絲中夾雜着些許銀白,遮都遮不住。

青青聞言輕笑一聲,又扎回了她懷裡。

“我好高興,公主,我好高興……”

他還活着,這就夠了,足夠了。

楚瑤嗯了一聲,輕撫她的發頂:“高興就好,你很久都沒有高興過了。”

…………………………

周國大軍久攻斷頭崖不下,軍中將領勸說周昊退兵,以免被魏國援軍圍困。

周昊不肯,估算着魏國的援兵不可能這麼快到,堅持再攻打三日,撤兵與否之後再說。

然而未等三日,斥候便傳來消息,魏國太子魏祁親自領兵,率五萬大軍向他們奔來。

周昊聞言一怔,險些摔在了自己的營帳裡。

“怎麼可能?按照日程來算,他們最快也要十餘日之後才能抵達,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到了?”

他懷疑消息有詐,然而反覆確認之後證明這消息確實是真的。

也就是說,魏祁根本就沒有被他之前的障眼法矇蔽,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目標是楚京,所以直接調轉馬頭趕回來了。

又或者……他並不確定他的打算,但是在燕京和楚瑤之間,他選擇了楚瑤,並且毫不猶豫地趕了回來。

“哈……哈……”

周昊乾笑兩聲,忽然猛地將帳中的燭臺砸翻了。

如此兒女情長的人,憑什麼得到這天下!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他知道此時撤兵已然來不及,赤紅着雙目披上鎧甲,親自上陣帶兵與魏國大軍廝殺在一起。

然而魏祁此次帶回的多是穆家軍,即便人數略低於他們,卻也勢不可擋,所向披靡。

何況就在兩軍交戰不久,不知又從哪裡冒出了兩萬魏國援軍亦抵達了戰場,局勢瞬間便向大魏那邊扭轉而去,魏國大軍如摧枯拉朽般攻入周軍陣中,周軍頓時潰不成軍。

周昊身邊的人眼見局勢不對,立刻護着周昊向外逃去,然而斷頭崖三面臨水,他們又能往哪兒逃呢?

周昊此時才忽然想到,楚瑤最初選擇這個地方,是不是還有這個原因?

因爲這裡不僅便於她自保,也便於等魏國大軍到了之後讓他無處可逃。

這個女人……總是這麼聰明,即便在最危險的時候也能臨危不亂,還不忘算計他一把。

如果最初娶了她的人是他,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如果他在大燕的時候就想辦法得到她,是不是如今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一柄利刃穿透鎧甲,刺進了他的胸膛,他順着握刀的手向上看了看,就看到了魏祁那張一如既往令他討厭的臉。

周昊扯了扯嘴角,用最後的聲音說了一句:“你不過是運氣好而已……”

魏祁噗的一聲將刀拔了出來,看着他倒下的身影回了一句:“是啊,嫉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