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桓溫乃至所有人的意料,這場叛亂其實與海西公並無多大的瓜葛,也全無他等想象中的勢大,一切都是一個名叫盧悚的人搞出來的。
盧悚,彭城人,天師道教徒也。其時天師道繁盛,不但擁有大量底層民衆信徒,而且得到了統治階級的尊崇,上至皇室中人,下至許多世家大族子弟,譬如琅琊王氏、孫氏(就是日後的海賊王孫恩所屬的家族,孫家裡頭包括孫恩本人在內,很多都是天師道的重要成員)、陳郡謝氏、高平郗氏、義興周氏等等,不一而足,皆奉其道義。只是其內部組織鬆散,良莠不齊之下,每多生事。
盧悚本不過是個普通教徒,然而此人腦子靈活,最擅搞事。拿今天的話來講,這廝根本就是個妄人,他自稱大道祭酒,在彭城聚集徒衆八百多家,從此野心日增,生起了“做一番大事”的想法。
聽說司馬昱昏倒朝堂,盧悚立刻感覺到自己的機會到了,他先是派遣弟子許龍跑去吳縣,尋機會接近海西公,詐稱持有太后密詔,請司馬奕復辟。司馬奕倒是心動了一下,虧得家中有個侍女極有見識,勸道:“郎主當初就是因爲皇帝的身份這才遭了禍,如今僥倖留得性命,如何還敢輕舉妄動,自己惹禍上身?何況真是太后下詔的話,肯定會派遣相熟的官員前來,怎麼能指望一個毫不相識的外人?此事定然有詐!”
海西公司馬奕醒悟過來,於是向負責監視他的吳國內史刁彝告發許龍,結果許龍見機得早,脫身逃走了。許龍回來和盧悚這麼一報告,盧悚頓時急了,然而這廝又是個膽大包天的妄人,不但沒有逃竄,反而迅速調集了幾百名死忠的弟子趕往建康附近聚集,伺機起事。
本來建康宮內有五千禁衛駐防,外城又有驍騎軍梭巡,盧悚與手下的幾百狂熱信徒可謂全無機會。可巧司馬昱病勢加重,桓黨與王黨在建康城裡展開了一番明爭暗鬥,結果便把五千禁衛給調去了京口,盧悚聞訊大喜,趕忙調兵遣將,整備武器,隨時打算動手。
好消息接踵而來——司馬昱突然駕崩,桓溫聞訊自姑孰匆匆出發,百官盡數出城往新亭相迎,驍騎軍更是全軍龜縮在丹陽郡城裡頭,無一人外出。。。盧悚仰天狂笑:“此天助我也!建康空虛至斯,此時不動,更待何時?”當下擁集徒衆,打起海西公司馬奕的旗號,一舉衝入了建康宮北門廣莫門,四處燒殺起來。
王謝召集來護衛宮廷的內衛本就人數不多,今日又派了半數前去新亭,宮中所留不過百餘,防衛薄弱已極;又遭盧悚賊衆突襲,猝不及防之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好在內衛皆是忠心之人,雖敗不亂,保護着太后與新君直退到了雲龍門之後,仗着雲龍門一帶地勢狹窄、宮牆高大,大夥兒先頂住了門,繼而在高牆上射箭禦敵,總算穩定了形勢,沒讓賊衆再殺進來。
內衛頭領又派出幾個身手敏捷的衛士,翻過牆頭突圍出去找驍騎軍求援。結果今日驍騎軍得段隨下了死令,若非他親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出丹陽郡城半步,違者皆斬!衛士們死活央求也無濟於事,只好借了馬匹趕來新亭求救。
事出突然,賊衆們又到處點火,宮中早已亂成了一團糟,內衛們也搞不清到底來了多少叛賊,因此方纔話裡就講得不甚清晰,這才讓桓溫“痛下決心”,派出了驍騎軍入宮平叛。
結果段隨急急趕回去,拉上部隊瘋也似地殺至建康宮,正打算血戰一場,卻發現敵人不但人數不多,戰力也只是稀鬆平常,此刻久攻雲龍門不下,反被射倒了不少,早就士氣低落,陣腳散亂。於是驍騎軍只一輪衝擊,賊衆便如冰雪消融,瞬間七零八落。
一炷香時間,建康宮裡的叛亂即告被鎮壓。數百賊人十停死了八停,餘人包括賊首盧悚在內,盡皆被俘,只有許龍發揮了其一貫高超的逃命大法,趁亂匿去無蹤。
段隨不敢怠慢,命令驍騎軍衆將士仔細搜尋宮中,以防尚有賊人隱匿;又分派人手四處滅火、清理宮室。。。忙了個不亦樂乎。
再後來桓溫帶着五百鐵衛也趕到了;百官聽說叛亂已經平滅,紛紛鑽出頭來,向着建康宮彙集;太后帶着戰戰兢兢的新君回到太極殿,迎來了大司馬還朝後的第一場朝會。
朝會開啓,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受命輔政的錄尚書事、大司馬桓溫拜見新君。當然,桓大司馬可不會畢恭畢敬地行什麼大禮,反而是新君上前噓寒問暖,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桓溫對新君的表現還算滿意,撇撇嘴,說道:“溫當擇日前往高平陵,拜祭先帝!”新君唯唯稱是。
大約司馬昱覺着自己這皇位待不長久,去年甫一登位便着手修築自己的陵墓高平陵,規模並不算宏大,到了這時也將將修成了。倒好!果然他一命嗚呼,用上現成的了。王謝手腳也快,昨日連夜將司馬昱的遺體送去了陵中,還美其名曰:“國家多事之秋,遵先帝遺願,宜簡葬。”桓溫見不着司馬昱最後一面,按禮總要去陵前拜祭一番。
大司馬與新君交流已畢,接下來這朝會便與新君關係不大了,基本上成了桓溫的一言堂。
盧悚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聚衆衝殺皇宮,可謂罪大惡極。桓溫將其定性爲“妖人”,即刻斬首示衆,並誅其族;追隨他的信徒同樣推出斬首,一個不留;又派人前往吳縣,追查海西公是否參與了此次變亂。
虧得家中有一位聰慧的侍女,海西公不曾稀裡糊塗地跳上盧悚這艘小破船,又得吳國內史刁彝爲他作證,桓溫便不再追究。經此一事,司馬奕越發小心謹慎,故意沉溺酒色之中,整日裡喝得爛醉如泥,不問世事,免得朝廷再對他生出疑心。先前桓溫誣他生了痿疾(陽痿),司馬奕竟也甘於屈辱,但有妻妾生下孩子,他便全部溺死。時人聞之,皆心生哀憐,朝廷也不再對之防備。雖說過得如此悽慘,但也正因如此,司馬奕居然活到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纔去世,也算是善終罷。這些都是後話,按下不表。
桓溫殺盡盧悚及其黨徒,這還不算完。他借題發揮,又揪出了尚書陸始,以“替慢罪”(即玩忽職守罪)革職查辦,打入大牢。陸始是江東望族的代表人物,與南渡大族素來不對付,也是桓溫的眼中釘。這次桓溫還朝,與王謝“暗戰”了一番,自知暫時不宜去動王謝,可也不肯空手而歸,便拿江東望族開刀。王謝保住了自己,也不願再多事,何況江東望族與他們之間並不和諧,同樣是一堆矛盾,於是便任由桓溫出手不加阻攔,這也算是政治角力中的一種相互妥協罷。
大約桓溫覺着收拾陸始這件事辦得相當簡潔順暢,腦子一熱,又順帶着處置了一幫與陸始交好的朝臣,多半屬於江東望族,一樁盧悚案好歹讓他剷除了不少異己,心中好過許多。
這一下江東望族不幹了,紛紛跳出來指責盧悚之亂裡頭,禁軍宮衛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是盯上毛安之了。
桓溫面色微慍,倒是沒想到他等的反擊來得這般迅速。毛安之可是桓溫的左膀右臂,之後還要指着他控制建康局勢,桓溫如何肯輕易處置?沉吟了半晌,桓溫突然嘴角一揚,高聲道:“諸君言之有理,且罷去中領軍、散騎侍郎桓秘諸般官職,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江東望族們氣焰頓消,再也無法挑刺。桓秘是中領軍,照道理不論禁軍還是內衛,統統由他掌管,正是毛安之的頂頭上司;他又是桓溫的親弟弟,桓溫把這一位推出來抵罪,於公於私,大夥兒可都沒話說啦。
瞧着江東望族們吃癟的樣子,桓溫臉上裝出冷肅痛心的表情,心中卻在暗暗偷笑,別看他“被迫”罷免了桓秘的官職,其實心中可沒半分不快。
桓家幾個兄弟之中,就數桓秘最不爭氣,既無鎮守一方的才能,做箇中領軍也是吊兒郎當。譬如這回內廷之爭,毛安之的禁軍被趕出了皇宮,按理說這當口桓秘應該挺身而出,把內衛抓在自己手裡,可這廝毫無作爲,要緊時刻也不知在哪裡花天酒地,讓桓溫失望透頂。
偏偏桓秘還自負才華橫溢,目空一切,連桓衝也看不起,平日裡說話行事更是處處令人生厭。桓溫對他早就生了不滿之意,這次狠下重手,可不光光是迫於江東士族的壓力,說白了還是藉機修理下這個讓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弟弟,順便又把自己大公無私的形象豎立起來了,何樂不爲?
再處理了一些朝政,眼看朝會將散,桓溫忽然從上首大步跨了下來。大夥兒吃了一驚,不明所以,就見桓溫直直走到段隨面前站定了,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又來了!百官再次緊張起來,心想:段隨這廝真是晦氣,看來大司馬終究不肯放過他啊!
便在這時,桓溫臉上突然綻出一絲笑顏來,緩緩道:“段隨你平叛有功,好!好!好!”
羣臣一片譁然:哦!倒是我想錯了,原來大司馬與段隨和解了。
紛紛攘攘的朝堂之上,桓溫的聲音霍然拔高了八度:“段隨與其部驍騎軍武勇過人,忠心可嘉,當移駐彭城,清剿妖人盧悚殘部,並震懾北地宵小,以彰我大晉國威!”
我去!這彎子拐的,也太大了點罷!好幾個官員沒能憋住胸中的悶氣,咳嗽起來。大夥兒均想:就說嘛,這事哪能這麼簡單?大司馬終究還是把段隨調離建康,趕去了邊關!誒,只怕這不過是個開始罷,日後有的是讓段隨好受的。。。
段隨一滯,目光瞥處,似乎看到謝安微微搖了搖頭,又似乎沒有。
時間已容不得他多做考慮,桓溫目光炯炯,彷彿就快看透他的心房!段隨咬了咬牙,一拜到地:“謹遵大司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