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城下,都旻使勁摩挲着自己那杆由於長年浸血,以至於整根槊杆都呈現出觸目驚心暗紅色的大鐵槊,臉上不自覺露出了陶醉的表情,彷彿是在撫摸自己的情人。
他擡頭看了眼淮陰城上稀稀疏疏的守兵身影,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轉頭對一個心腹說道:“果然沿途抓來的那些個南人不曾說謊,這淮陰城裡就沒剩下幾個鳥兵!嘿嘿,難不成今日長生天特別眷顧於我,要助我破了此城?”
自陽平公苻融下令各部南侵以來,殺了不知多少晉國百姓,燒了無數村鎮,卻還無人能夠攻破哪怕一座小小城池,更不用說淮陰這等大城;若是都旻今日真個破了淮陰,必將震動建康,那功勞可就大了去了!而對於普通盧水胡騎士來說,殺入一座大城則意味着將得到無數的金銀財寶!
那心腹笑着應道:“長生天自然眷顧頭兒!不過今日能夠摸到淮陰這座空城,終究還是因爲頭兒的本領大,帶着大夥兒勇往無前;若是都像俱難那廝一般,這輩子也休想立下大功!”
都旻哼道:“一提到俱難那廝,我心裡便是一肚子的氣!你瞧瞧,殺這些南人彷彿痛宰羔羊一般順手,這些日子過得當真快活!若非當初俱難那個笨蛋在桃山吃了敗仗,我等何須憋悶這麼久?”盧水胡果然生性嗜血,竟然以殺人爲樂。
那心腹趕忙搭腔:“正是正是!俱難號稱沙場宿將,我瞧根本就是名不符實。我等一路而來,眼見爲實,這晉國軍隊的戰力之低下。。。嘿嘿,也不知他當日怎麼就能把幾千精兵給丟了個精光!如今更是畏畏縮縮,膽小如鼠,每日裡只敢在邊境轉悠,我呸!”
都旻吐了口唾沫,恨恨道:“偏偏這廝還老是和彭刺史搗亂!也不知上頭怎麼想的,這東路有我家彭刺史在,自可安如泰山,非要弄個俱難匹夫在此,叫我等做什麼都不自在!”
彭超與俱難二人之間不和,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秦國滅燕之後,先是彭超以兗州刺史的職位鎮守一方,幹得相當不錯;結果不知大秦天王苻堅是怎麼想的,過了沒多久又派俱難到兗州監軍事。
俱難雖然只掛了個監軍事的名頭,可他本身高居後將軍一職,論品秩還在彭超之上,他這麼一來,彭超頓時難做了,處處受到掣肘,兩人的仇怨算是就此結下。
說起來彭超纔是兗州之主,可俱難仗着自己資格老,又是深受苻堅信任的氐族國人,一時間風頭竟然壓過了彭超。彭超無奈,只好捏着鼻子忍着,其部下的盧水胡人更是老大不高興。不料桃山一役,俱難大敗之下丟掉了幾千精兵,弄了個灰頭土臉,彭超當即抓住機會,把兗州的主動權重又搶回自己手中。
自此之後,以兗州的總體格局而言,那是彭超說了算,可俱難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兩人之間明爭暗鬥不斷。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陣,最近因爲南侵之事,雙方又鬧了個不可開交。
且說陽平公苻融一聲令下,秦國的兗州地面頓時熱鬧非凡——以都顏都旻兄弟爲代表的盧水胡騎兵爭先恐後越過邊境,在晉國大開殺戒;而俱難的部衆則逡巡兩國邊境,只是偶爾越境打劫,動作不大。
盧水胡族人便譏笑俱難膽小如鼠,俱難大怒,找到彭超理論:“江淮也好,江東也罷,日後終究都是我大秦的國土。天王以仁厚爲上,陽平公也只想騷擾晉國以弱其國力,你等這般四處燒殺,豈不壞了天王的名聲,大失民心?”俱難這番話聽來大慈大悲,可究其本心,恐怕也沒那麼善良,多半還是爲了打擊彭超在找藉口。
彭超位高權重,當然不似一般盧水胡人那般魯莽嗜殺,他心裡明白俱難說的有理,可兩人鬥得久了,他如何肯因爲眼前這位政敵的詰難,反去責怪自己那些忠心耿耿的族人?於是冷冷說道:“陽平公將令上寫得清清楚楚,只求騷擾晉國,無得與晉軍正面交鋒。既然無法攻城略地,若是再不殺些晉人,如何弱其國力?倒要請俱將軍教我!”
俱難早有準備,冷笑道:“這有何難?江淮間流民衆多,我軍大可擄來人口,遷往人跡稀少處開墾荒地,豈不增我大秦國力而弱江東(晉國)?”
不料彭超一句話堵得俱難差點背過氣去:“擄掠人口?嘿嘿,某家倒是記起來了,當初俱將軍便曾在晉國蘭陵郡擄到了不少人口。。。多少來着?哦,對了,一個沒有,全扔在桃山了,還倒貼上幾千大秦精銳!”
兩人怒目對視良久,最後俱難丟下一句狠話揚長而去:“彭超!你等殺孽沉重,日後必遭惡報!”
氐人信佛,故而俱難以此惡語詛咒彭超及其族人,可惜盧水胡人尊奉的卻是草原上的長生天,推崇的乃是狼性,懶得理會佛家的報應之說,於是身後彭超狂笑不已:“殺得好!殺得妙!某家即刻傳令下去,殺得越多賞賜越豐!我倒要看看,那些個晉人能拿什麼來報?哈哈哈哈!”
得到彭超的支持,都氏兄弟與一衆盧水胡騎兵那是越發爲所欲爲。
。。。。。。
連日來,晉軍與流民武裝的軟弱讓都旻與麾下一千盧水胡騎士放鬆了警惕,而攻破淮陰城、發財升官的想法更是激起了盧水胡人的兇殘本性,於是都旻一聲令下,五百騎士興奮地跳下馬來,嗷嗷怪叫着衝向城牆,極爲迅速地甩出飛鉤搭上了城頭!
剩餘的五百騎士則拉開弓弦,羽箭潑水般射向城頭,死死壓制住了城上戰力低微的流民兵;二十名健壯的胡人合抱起一根粗大的巨木,轟然撞在了城門之上,粉塵與石塊下雨般掉落下來,將業已搖搖晃晃的城門砸得滿是坑窪!
都旻笑了,看來拿下此城比想象中還要輕鬆,晉人能支撐多久?一炷香的時間?一餐飯?不!應該都要不了一刻!因爲那根巨大的撞木第二次碰到城門之後,淮陰城的大門便轟然洞開了!
城門口激起了漫天的煙塵,什麼也看不清楚。但是盧水胡人知道,就在煙塵的後面,那是一座繁華的晉人城市,現在已經敞開了大門,將任由他等凌虐!二十名負責撞木的胡人拋下巨木,抽出腰間的馬刀,嘶吼着衝了進去!
激越的號角聲陡然響徹四方,讓都旻的腦子霎那間一片混亂,他睜大眼睛看向身邊還未來得及取出號角的吹號兵,卻發現後者與他一樣迷茫:到底是哪裡來的號角聲?
答案瞬間揭曉——隆隆的馬蹄聲自淮陰城洞開的大門裡撲將出來,直衝雲霄,一隊雄壯的騎兵雷霆霹靂般呼嘯而出,揮舞着鋒利的馬槊與寒光閃閃的長刀;在他們的身後,是二十具被踐踏得體無完膚的盧水胡人殘屍!
措不及防的都旻與其部下被三百驍騎軍勇士衝了個七零八落,待他奮起餘勇,終於收拾起殘部,列起陣形準備反攻的時候,卻發現對手整齊地拐了個彎,以極爲瀟灑的步伐退回了淮陰城,隨即那扇厚重的城門也被關了個嚴嚴實實!
與此同時,城頭上不再受到弓矢威脅的守兵紛紛探出頭來,或舉刀割斷攀城的飛鉤,或打下擂木滾石,將攀在城牆上的盧水胡人一一打下城去!不少身手靈活的盧水胡勇士業已登上了城頭,可是城頭上有一羣晉人出乎意料的能打,刀刀致命,很快便把這夥盧水胡人盡數砍殺在城牆之上!
都旻的心裡恨得要淌出血來,但是他終於忍住了怒氣,鳴金將攻城的族人召了回來——晉人或許兵力不足,但顯然早有準備,甚而設下了埋伏,今日這淮陰城怕是與自己無緣了!
他是個嗜血的屠夫,但並不愚蠢,見識了方纔那幾百晉人騎士的戰力,他深知繼續攻城只會帶來更大的損失,甚至弄到全軍在此折戟沉沙,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指揮殘部上馬,全力向北撤退!
巍峨的淮陰城下,留下了不下四百具盧水胡人屍體。
不久之後,城門再次大開,幾乎毫髮未傷的三百驍騎軍將士舉刀向北,滾滾而去。按照謝玄的意思,盧水胡騎兵雖然受挫,但人數依舊是驍騎軍的兩倍,困獸猶鬥,他可不願將段隨交付自己的三百驍騎軍弟兄送出去拼個兩敗俱傷,於是命段隆率部遠遠尾隨,伺機再狠狠咬上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