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來俏,枝頭綻新葉,花間淌晨露。
暢暖的日光自洞開的窗戶照射進來,鋪出一屋子的亮堂。日頭已高,新晉屯騎大都督段隨卻兀自倚躺在榻上,頭枕雙手,眉目低垂,渾身上下寫着“慵懶”二字。
這已是他連着第三天不曾出府公幹了,既沒往衙署處理政事,亦未到軍營巡視,只是這般懶洋洋“躲”在家中,開了門窗任憑暖陽浸屋,和風拂面。
“咯咯”,窗外傳來一陣嬉笑聲,那是小云與小段譽正在院中追逐打鬧,聽來最是暖心;至於晴兒麼,多半又去膳房裡催蔣廚娘烤炙鴨了罷。段隨悠悠想着,雙目漸漸又沉了下去。。。
如今他官兒做的大了,事兒卻似乎少了。
“段使君不喜理事”,“我等當各司其職,盡忠盡責”。這些話早在幽州刺史府那些屬僚間傳開了,段隨也有耳聞,卻只呵呵一笑——挺好!本就懶得處理州中那些狗屁倒竈的閒雜政事,你等有心忙活,那便隨你等去罷。
至於軍中,費連阿渾他等一向幹得比自己出色,既然如此,何不偷得浮生半日閒?
大晉太元五年(氐秦建元十六年),甫一開春,建康便頒下旨意,晉驍騎軍軍主段隨爲屯騎大都督,掌驍騎及雲騎二軍,各編三幢——前番淮南戰後,驍騎軍損折近千,本來招募個千把人也就滿編了,這時錄尚書事、衛將軍、建昌縣公謝安奏雲:“騎軍屢立奇功,秦人爲之忌憚,當擴編以壯聲威。”皇帝點頭准奏。
依照謝安的計議,騎軍擴編爲兩軍,每軍三幢,共計六千人。於是從驍騎軍中抽出皇甫勳那一幢,又在江淮間招募兩千漢族流民,新建雲騎軍。兩軍合爲大晉屯騎軍,以段隨爲屯騎大都督。
驍騎軍本就多馬,加上淮南之役繳獲馬匹不少,段隨便向謝安進言道:“今國中多有鮮卑人厭秦來投,皆善騎之輩,何不以之再建一軍?”
謝安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說道:“淮南、江東皆非產馬之地,休看你眼下馬多,一旦戰事起時,折損何其重也?當爲長遠打算。。。從石,騎軍耗費太巨,國家連年征戰,庫藏空虛,實難支撐呵。若是再建一軍,別的不論,單單馬料供給便成難題。依我所見,這六千之數,到頂了!”
段隨笑了笑,就此作罷。
眼下他這屯騎大都督麾下,以橫野將軍費連阿渾爲驍騎軍軍主,空出來的幢主之缺由染干津填上,昌隆兄弟仍爲軍中幢主。雲騎軍那邊,建忠都尉皇甫勳出人意料被朝廷直接任命爲一軍之主——此人戰功算不得突出,不過論起軍中資歷,似乎倒也無人能出其右。至於劉裕,則被調了去雲騎軍當幢主。
如今這屯騎二軍裡頭,驍騎軍中鮮卑人佔了九成九,雲騎軍則盡數都是晉人,可謂胡晉分明。費連阿渾私下裡不無埋怨:“頭兒,安石公這般安排,未免有些見外!”
段隨眉頭一皺,板了臉道:“你我皆爲大晉之臣,說什麼見外不見外?”拂袖而去,胸中卻似堵了什麼東西,悶得慌。
。。。。。。
日上三竿,段隨終於伸個懶腰,萬般不情願跳下了牀榻。
屋中的几案上,一封信箋赫然在目。段隨的眼睛亮了起來,取過信箋拆開,仔細閱讀。
這是慕容垂自長安寫來的書信——事源段隨先寫了封密信送去,“質問”慕容垂爲何獻計苻丕,以至襄陽陷落、朱序被俘。
慕容垂很快回了信,大意就是:氐秦日益強大,南侵之勢不可逆轉。如今秦國一統北方,又據樑、益,天下十取其七,倘若秦晉間不起戰事,而是各自發展下去,則秦國必將坐穩江山,晉國終將難保。倒不如利用苻堅好大喜功的性格,趁着秦國人心不穩,早啓戰事,則晉國未嘗沒有機會,他慕容垂也未必沒有機會。來秦十年,上至苻堅,下至氐族、漢族臣工,對他慕容垂防範極深,這次征伐襄陽算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自當竭力表現,否則如何出頭?
段隨自然曉得歷史上秦國在淝水之戰中落敗,不久便亡了國,然後北中國亂作一片,似乎一夕之間便竄出諸多國家來——結合這些年來的閱歷,以及對時勢的分析,不難猜出秦國滅亡多半是因爲大敗之後,國中各族反叛,以至這貌似強大無比的秦國竟至一朝崩塌!
以此看來,慕容垂可謂眼光老到矣!段隨連連點頭,大是贊同慕容垂的說法,只是不免嘟囔一句:“就是苦了我那朱序哥哥!”
翻到第二張信紙,段隨啞然失笑,原來慕容垂寫得明明白白:朱序深得苻堅喜愛,如今在長安正好好做着他的度支尚書,可沒吃過半分苦頭。
於是段隨提筆回信,言明自己已然明瞭姑父的心思,還請姑父與朱序多多往來,以爲照拂。寫完信,心中霍然一痛:燕兒陷在長安,一晃竟是多年,這淝水大戰卻還遲遲不曾到來。。。如今姑父那裡有了起色,我這裡也得使把勁,儘早促成這秦晉間的大決戰!
不想今日一覺醒來,又見慕容垂來信,段隨安得不喜?當即拜讀一番。
慕容垂言道,因着東路彭超、俱難大敗,苻堅對於襄陽之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拐彎——對參戰諸將原本頗有微詞,如今則大肆誇獎。
譬如徵南大將軍、長樂公苻丕,苻堅將他調去鄴城,授以都督關東諸軍事、徵東大將軍、冀州牧,這是將關東軍政大權盡付苻丕手中了;原本鎮守關東的陽平公苻融則調回長安以掌中樞,任侍中、中書監、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司隸校尉、錄尚書事。
而慕容垂以獻計之功大受苻堅好評,進賓都侯爲泉州侯。按照慕容垂信中所言——“如今苻堅對吾戒心漸消,諸事多有徵詢。不敢說言聽計從,卻也屢諫屢納。”更隱晦地提了一句,說是近日向苻堅獻了一言,不出所料必將導致秦國內耗,要段隨睜大眼睛,“瞧瞧姑父的手段”。
段隨又驚又喜——姑父得到苻堅的重用,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好好好,且瞧他老人家能掀出什麼滔天巨浪來!
目光一轉,抽出另一頁紙來,掃了一眼,段隨愈加高興。原來慕容垂與朱序已然“勾搭”上了,朱序更隨附一封書信而來,寫道:“從石吾弟,兄念弟久矣,海天在望,不盡依遲!時勢所迫,爲兄實羞於事秦,然則天地可鑑,他日若有覆秦之機,縱粉身碎骨,兄必往之。書盡於此,你我兄弟互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