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御上前跟風甫凌見了禮, 風甫凌向他表達了感謝,趙御就很識趣地自己找個藉口撤了。
夏荊歌一時不知道該跟風甫凌說什麼好,索性給夏清渠拉了拉兜帽, 施了一個小小的照明術法。一團火簇就在夏荊歌身旁憑空出現, 這汲汲微光把他的身影映射到旁邊的樹幹和地上, 忽長忽短, 忽寬忽窄地沒有定性。
風甫凌三兩步走了過來, 踩在泥地落葉枯枝混合的地上發出些窸窣沙沙的聲響。
夏清渠彷彿是注意到了這不常聽到的聲音,一個勁地想從兜帽裡探出腦袋去查看聲音的來源,夏荊歌只好幫他把兜帽拿下, 又小側了個身,方便他將風甫凌的方向一眼看全。
夏清渠還趴在夏荊歌懷裡, 目不轉睛地看着風甫凌從黑暗裡走出來, 走向黃澄澄的火光照耀之域。夏荊歌看着他專注的樣子, 忍不住想,在小孩子的眼裡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是新奇的、怪異的、斑斕的, 還是灰暗的,他們如何判斷自己所見所聞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呢。
當他長大成人,他還能記得今日在密林深處所見到的另一個來自黑暗的父親嗎。
風甫凌已到達夏荊歌面前。
他伸出手,想要從夏荊歌手裡接過夏清渠。“給我抱一抱。”他說罷, 就從夏荊歌手裡撈過了夏清渠, 姿勢竟也不是十分的生疏無措, 只有幾分難得的小心翼翼透露出他的些許不可言說的忐忑心虛來。夏清渠還保持着側頭的姿勢, 轉了轉, 既看看夏荊歌,又看看風甫凌, 又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一點也不認生。
風甫凌慣常面癱的一個人,也跟着他笑了,便是夏荊歌這樣對他熟悉已極的,也覺他這一笑有如幽花綻放,霜雪映晴,本就美不勝收了,又被澄黃跳躍的火光襯得更添了幾分煦和溫暖的風致,讓人移不開目光。
很快被抱過去的夏清渠也進入了夏荊歌的視野裡。許是接收到風甫凌的正面反饋,他又笑得更開心了。這讓夏荊歌心中微漾,彷彿鏡湖被風吹起了漣漪,波瀾輕蕩,不能平息。
“沉了許多。”風甫凌把夏清渠放在手彎裡顛了顛,只差沒有春風滿面了。
“恩。長得快。”夏荊歌點了點頭。
“你準備放哪養?”
“放身邊吧。”夏荊歌面露笑意。九華派如今只有一個畢師兄留守,而且已經有一個孩子需要他照料了,夏荊歌擔心他照顧不過來。再者現在九華派門戶空虛,要是不慎被甫凌幾次三番地闖進去就更不好了。
反正師兄也要先看看清渠,就乾脆帶過去,等這場戰役打完了,再帶回九華派好了。
“太危險了。”風甫凌蹙眉。
“在後方能有什麼大危險?”夏荊歌看了風甫凌一眼,頓了一頓,“更何況師兄他們會幫我照看的。”
風甫凌又道:“長得這麼像我,你就不怕被別人認出來?”
夏荊歌怔了一下,低頭端詳夏清渠。先前他雖然也觀察過這個孩子,但那時夏清渠頭上的毛髮還沒長齊全,只是有種“大約像我們”的感覺罷了。如今再看,又是另一番齊全模樣。其實若論氣質很難說夏清渠更像誰一些,尤其是他笑起來的時候,總能笑得很開心,既不像面癱了似的風甫凌也不像時常淺笑示人的夏荊歌。但若他不笑了,也像風甫凌那樣表情不動地看人,倒真的很似甫凌了。
風甫凌又指了指夏清渠的眉心,繼續道:“你看這張臉的輪廓,還有這個眉眼,跟我一模一樣。”
經他指點,夏荊歌也越發覺得像了。夏荊歌是一雙俏生生的杏眼,夏清渠的雙眼機靈有神但毫無杏眼的輪廓,眉毛更不必說了,眉峰孤直得和風甫凌如出一轍,就連眉形的長度和臉寬的比例都完全是風甫凌眉毛的翻版,臉型也大致隨了他……只有嘴巴還算像自己。但也就是一個“還算”罷了。
確實如果夏清渠不笑的時候,乍一看就很形似小一號的甫凌。
夏荊歌:“……”莫名有種吃虧的感覺怎麼辦。
夏荊歌沉吟了一陣子,方道:“一般人哪裡會想得到是你的兒子。”話雖如此,他對於帶到身邊照看夏清渠也產生了一絲動搖。但很快的,夏荊歌就揮揮袖掃走了這一絲動搖,仍是道,“我要帶他在身邊。既然他都長得像你了,那麼以後想來也會繼續像下去,總不能因爲這點就要一直把他放在別處養吧。”
風甫凌見他不肯,終於說出實話:“你周圍全是修士,我連見你都見不着,還怎麼見渠兒?要不還是給趙御養吧,讓他在一個我們倆都能去的地方養着,我們也能隨時去看看孩子,空了還能天天跟渠兒住一塊,多好。”
哪裡好了,當這世上的事就那麼好瞞麼?
如果真的一直讓趙御養,總有一天紙會包不住火,到那時清渠怎麼辦?他到底該算是魔域的少君還是魔族共同的天敵夏荊歌的兒子?
他終究只能選其中一個。既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按他修士的資質選擇好了。
他會用純粹的修士身份養他二十年,待他成了年,受得住壓力,有了決斷力,再告訴他身份不遲。……到那時,什麼身份說不定也不那麼重要了。
但在夏清渠還小的這二十年裡,夏荊歌是希望他能像一個普通修士那樣長大,不爲身份所困擾的……
再說,夏荊歌也不希望風甫凌現在因爲這個和自己生的兒子而陷入不必要的大-麻煩……
夏荊歌回道:“不是說是修士就歸我嗎。你看他現在是個純粹的修士,身上一點魔的跡象也找不着,就讓他一直當一個修士有什麼不好?我會跟別人說他是我在歷練時跟一個普通人生的,這樣大家都會當他是同伴,不會對他另眼相待,他就可以開開心心地長大了,不是很好嗎?”
風甫凌顯然對此頗不能認同,立刻反駁:“照你這麼說,渠兒不就是生父不詳了,他連自己真正的身世都不清楚,你覺得他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長大?”
“怎麼不能?我的兩個師侄都是孤兒不也長得挺好。再說生父哪裡不詳了,難道我就不是生父是生母?”
“總歸缺了一個,你覺得他不會想我另一個爹是誰這種事?你不會想徹底抹殺我的存在吧……”風甫凌微微沉下臉,什麼霜寒映晴,什麼幽花綻放,全都已丟到了旮旯角。按說夏荊歌願意親自照看清渠,並把他撫養長大,風甫凌就該感到滿足了。
可風甫凌也沒想過夏荊歌是打着就不讓自己當爹的主意啊。
兩人僵持不下,誰也不能說服誰,夏清渠也在這時候毫無預兆地扯着嗓子哭鬧了起來。風甫凌這才低頭去哄夏清渠,沒有繼續跟夏荊歌理論。夏荊歌就站在他面前,有些手足無措插不上手,只好低頭看着夏清渠,看風甫凌手忙腳亂地尋找他到底是因爲餓了還是因爲尿了才哭的。
他還沒找到原因,夏清渠就像是需要夏荊歌安慰似的,一個勁的伸手過來,風甫凌哄不住,纔給夏荊歌接過去抱了。夏荊歌學着記憶裡趙御哄清渠時的樣子輕輕拍着他的背,沒幾下夏清渠那嘹亮的嗓門就偃旗息鼓,整個人也服帖地靠在了夏荊歌懷裡。夏荊歌就估摸他是因爲被風甫凌抱得不舒服才哭起來的。
“反正我對外是不會承認清渠跟你有任何關係的。”夏荊歌繼續撫着清渠的背,頓了一頓,“背地裡也不行。我會讓他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修士。”
“……是我兒子就不清白了?”風甫凌抿起嘴角,讓夏荊歌知道他不高興了。
夏荊歌覺得自己想的跟甫凌想的完全就不在一條線上,他頓了一頓,方道:“我走了。”
風甫凌忽地抓住他的手:“我不讓你走呢?”
夏荊歌轉頭看他。如果單看修爲等級,風甫凌確實能做到這點,而且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但他們之間的事又豈是一個單純的武力比較就能分出勝負的?……夏荊歌對風甫凌微微一笑:“那樣我就不會原諒你了。”
當然,嚴格說起來夏荊歌也沒有“原諒不原諒”這種複雜的情感,但他知道風甫凌是能夠聽懂自己的意思的。……那意思是,若果真如此,以後他們就沒可能了。
風甫凌怔了一怔,到底是鬆開了手。
夏荊歌又把夏清渠的兜帽拉上了,確認把他包裹地嚴實後,他直接御劍離開了。
因着這次的不歡而散,夏荊歌一直回到蜀山結界,一直到了柳向塵面前,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見了柳向塵,他纔開了口:“師兄,我回來了。”
柳向塵擡眼望去,一眼就看到夏荊歌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口,懷裡抱着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身旁跟着一團忽高忽低的澄黃火簇。那團火光只照亮了他身遭方寸之地,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不知何時把他從黑暗的世界中拉了出來一樣。
柳向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荷風朗月似的笑容:“怎麼想起帶火苗行走了?”
夏荊歌看了身旁一眼,也淺淺笑了:“怕清渠看不到光。”
他的孩子會是一個地道純粹的修士,他要成長在有光有亮色彩斑斕的環境裡,若是沒有光,就給予他可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