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 張庭正和柳向塵俱都變色。不是因爲風甫凌放出這麼狷狂的話來,而是因爲夏荊歌和柳向塵出關才一天,剛剛一天。即便這個消息傳到山下去, 多半也只會是在一些重要的記名弟子中傳播, 不可能傳開太廣。
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 從哪知道這個消息的?這就需要小心查一查了。
柳向塵同張庭正對了個眼神, 柳向塵就站起來道:“我去會會他。”他又轉向夏荊歌, “師弟你就留在九華派,哪也別走動。”
夏荊歌不服:“師兄,讓我也去吧。我一去……那些魔必不敢再猖狂。”
柳向塵微微笑了一下:“師弟, 你留在這。”
“我不留。”夏荊歌立刻道,“甫凌既然指名道姓點名要見我, 我當然要去見見他, 同他把話說清楚, 也免得其他諸派修士以爲我九華派同他們魔域同流合污。”
柳向塵沉吟片刻,終於是道:“那好, 你和我一道走,去看看那新任的魔君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是,師兄。”
夏荊歌雖然說得那叫一個正氣凜然大義滅親,心中多少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即便摸不清也辯不出那種細比絨毛輕比雲絮的情緒究竟是些什麼,夏荊歌好歹也知道, 自己心不定。
至少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鎮定。
他不知道時隔一百年再見風甫凌會是個什麼情景, 甚至想象不出他會同自己說些什麼話, 自己又會同他說些什麼話。
彷彿是將醒未醒之際, 他做的一個夢, 夢裡他不是修士,是一個畫畫的, 甫凌不是魔,是一個有些名望之人。在清明時節,甫凌邀他吃飯,他在見甫凌之前曾對着自己的三張風格不同的畫像猶豫,決定不下該帶怎樣的面孔去見他。一張是清冷的,一張是和善的,一張是怪誕出格的。他猶不喜那出格的,只在清冷與和善之間徘徊。
前線按普通人的標準來說離九華派是比較遠的,但對他們修士而言實是眨眼間就能到的事,所以這事定下來,就仍由張庭正師徒坐鎮後方,趙步機則領他們去前線陣地。
一到此地,夏荊歌就感覺到有魔氣往身體裡來,並在體內不斷地轉化着,果然他還是隻能靠魔氣修煉纔有希望。其實得知甫凌攻過來他就想明白了,自己能練到金丹後期,還是拜風甫凌所賜。要不然,自己閉關前是什麼樣,百年後出關來還得是什麼樣。
那多虐,相當於一百年光陰就這麼白白過去了。
前線陣地如今是一名叫做許佑常的九華派記名弟子在指揮,據趙步機說此人頗有軍事才能,能出得了擊,也能守得住城。
許佑常對於柳向塵這個閉關了一百年的九華派掌門的到來顯然相當意外,他看到柳向塵,好半天都沒回過神,最後終於回過神了,也只愣乎乎地說了一句:“弟子還以爲掌門您正準備出關,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柳向塵擺擺手,就問起了前頭的情況,夏荊歌心裡卻是咯噔一下。“我來接夏荊歌出關”這句話確實很容易讓聽的人誤解成他們還沒出關,正準備出關,但許佑常作爲一個己方前線指揮,尚且不知道自家掌門已經出關了,甫凌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件事怎麼看怎麼透着蹊蹺,如今許佑常正在介紹前方的情況,夏荊歌也不好貿然就找趙步機問詢。只好按下了。
“這次情況比較奇怪,因爲魔君實際上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進攻了,這次突然來犯,弟子粗略一看,帶的也都是些陌生人,基本不是平日裡與弟子打慣了的魔族將領。”
“哦?他還進攻嗎?”柳向塵又問,並示意許佑常帶他上城牆。許佑常邊在前頭帶路,邊回道:“捎了那句話後,他們就按兵不動,不曾進攻過了,只讓我們回去通知人。”
許佑常已知夏荊歌也來了,不免又瞧了夏荊歌一眼,卻沒有什麼意思表露出來。當然,哪怕他有細微的神色變動表露出來了,夏荊歌也未必能看明白就是了。
如此,瞭解了基本情況後,夏荊歌就跟着師兄落定在己方城牆上。正如許佑常所言,對方並沒有烏壓壓地兵臨城下,魔不是很多,離得也不是很近,但夏荊歌知道來得應該都是高手,因爲他吸魔氣吸起來不快,盡是些要斷不斷的涓涓細流。
這至少說明,風甫凌雖說是來見夏荊歌的,卻也沒有讓自己手下來送修爲的打算。特別是當他發現了夏荊歌的蹤跡後,就自己過來了,並沒有任何魔跟着他。
夏荊歌當然也忽視不了他。他看着風甫凌,看着他如今是變了些模樣,約莫比從前還要冷峭些,眉目間大抵也多了些肅殺氣息,遠遠的,夏荊歌只是看着他,彷彿也聞到了從空氣中飄蕩過來的血腥味。
此時此刻,夏荊歌纔不得不正視起這樣一個事實:甫凌已是個自己手上也沾染了許多人命的魔了。
因風甫凌目標明確,所以夏荊歌既然來了,自然也是十分自覺的。他自一衆修士中出列,浮空而起,停在城牆上方,遙遙與風甫凌對望。
大抵是因爲看到夏荊歌自己出來了,風甫凌那冷峭的神色略略緩和了些,也浮空而起,達到與夏荊歌持平的高度。他一脫離自己那有結界保護的陣地,城牆上立刻就有許多飛劍飛去攻擊他,風甫凌是看也不看,擡手一揮,就把它們盡數打到了旁邊的空地上。
“夏荊歌,你還好麼?”他盯着夏荊歌細細瞧了一會,問道。
夏荊歌點點頭:“挺好的。你不要仗着修爲高欺負他們。”
風甫凌聞言,就露出一絲笑意:“我哪有欺負他們?”
“睜眼說瞎話。”夏荊歌說罷,又往前飛了一點,“你不好好在魔域待着,跑這來幹什麼?”
“來等你出關。”風甫凌平靜地,毫不害臊地道。
若是從前,夏荊歌想,自己大概是要臉紅了。如今沒什麼感覺,尚可坦然受了這樣的話。夏荊歌不爲所動,只問:“有用嗎?”他想風甫凌既做了魔君,自己的事,他就不可能不知道了。人也許就是這樣,當他還不知道的時候,總想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再正常一點,好讓他不把你當什麼奇怪的東西看。
可當他知道了,當你意識到他一切都知道了的時候,不但連僞裝也放棄了,甚而要自暴自棄地把這個事實造成的傷口撕得更大一些,好讓他明白,讓自己更明白,自己確實是不正常了,沒得救了,救不起了。
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了。
但是風甫凌說:“有用。”
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就一直盯着夏荊歌不放了。
夏荊歌愣了片刻,方道:“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覺得並沒什麼用。”
“我自欺欺人?”風甫凌輕輕笑了,即便是最熟悉他的部將走在路上看到怕也得嚇得一個趔趄摔倒——然後拍拍土爬起來道:自打俺認識君上那天起,俺就沒見他笑過!
這雖嫌誇張,但風甫凌少笑顏,是哪怕與世隔絕了一百年的夏荊歌都記得的事,他亦知風甫凌不會無緣無故就笑的。果然,風甫凌下一句就衝夏荊歌發難了。他問:“剛纔你發了五個呼吸的呆,這是沒用的反應嗎?”
“……”發個呆的時間你都數,這一百年來你已經無聊到這個程度了嗎?夏荊歌想了想,回道,“我剛纔只是在想,你打到這裡來,花了多少力氣,會不會有些得不償失了。”
“你覺得得不償失麼?”
夏荊歌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
風甫凌就道,“我只是想在這等等你,現在你出關了,只要你說一句讓我退回去,我就退出這一帶去。”
夏荊歌又是一怔,他盯着風甫凌看,他也看着自己,嘴角眼風都噙着淺淺的笑意。怎麼看怎麼春風寫意,也怎麼看怎麼不懷好意。
我說一句讓你退回去,你就馬上退回去?聽起來似乎是個很便宜我方的提議,夏荊歌只要說一句話,風甫凌二話不說就退了。
夏荊歌並不認爲風甫凌會不認帳,因爲他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的,他要是不認帳了,往後說話還管多少用?尤其是陣前承諾,那就一分錢也不值了。
儘管如此,夏荊歌還是不能輕易說出那句話來。因爲他想到,風甫凌打到這裡來,他們魔族也是付出了巨大代價的,不單單是他一聲令下這些代價都成爲泡影的問題,而是自己一句話,這些代價怕是瞬間就要轉嫁到自己身上了,即便他們現在真退了,往後自己少不得還得付出真材實料的代價。
他有那麼多代價能付麼?顯然並沒有。
而且自己要是說了,豈不是就坐實了從前自己和甫凌關係不單純的一些傳言?夏荊歌一心要跟風甫凌撇清關係,自是不會自己去做些事讓他們之間的關係愈發不清楚起來。
所以風甫凌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會答應,根本就不會順着他的話,說出這句話。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夏荊歌不說,必然也會讓一些人心生微辭:這麼大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對方退回的機會,卻不用,那不就跟豬隊友一樣了麼?
想到這,夏荊歌就明白了:甫凌這是挖了一個坑讓他跳,要麼,他承認他們實在是有些不清楚的干係,以至於魔君大人非要打到他家門口來等他出關,等他出了關,又因爲他一句話徹底退回去了。——哪怕夏荊歌感覺細微了,也想得到這麼做的後果有多糟糕。
要麼,夏荊歌不說,不說的後果自然是讓自己人對自己不滿,讓自己以後在修士界待得不開心。
思及此,夏荊歌自覺心裡明鏡似的了。他想了想,最後道:“我纔不說。本來我一出關,你們就不退也要退了。”夏荊歌指了指那些涓涓泊泊泉水一般涌向自己身體的魔氣,又指了指風甫凌的大後方,“我在這一天,他們得退至少五十里,在這兩天,他們得退一百里。我再往前走,他們還得往後退,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要把這一帶還回來了,而且還要付出代價。”
風甫凌聽完,不但沒有生氣,臉上的笑意,是又增了一些。他說:“被你發現了,爲防無謂犧牲在你手下的魔太多,我已命中下級魔全部退回河北去了。”此話一出,城牆上一片譁然。爲什麼他們要譁,因爲河與江是兩條橫貫神州東西的大河,江在河南面,九華派又在江之南,這說明什麼?說明魔君對這個閉關了一百年的九華派弟子的活人狀態忌憚得不得了,直接讓大批魔回河北去了!還沒等他們譁夠,風甫凌又道,“九華派關了你這許久,也太不厚道,你看看,這十年讓多少修士無謂的犧牲了。”
到了此時,夏荊歌哪裡還不知,這纔是風甫凌此番的最終目的。他約莫早就料到自己並不會掉他第一個坑裡去,這第二個坑,纔是他真想挖的坑。
他要對付的並不是夏荊歌,而是九華派。他要讓九華派孤立於修士界。
夏荊歌又想起那個清晰到竟忘不掉的夢來。夢裡他拿起那張和善的畫像看了片刻,還是放下了。實際挑的是那幅冷清到好似幽靈的畫像。
最後他依着畫中的模樣在清明節那天去見了風甫凌,風甫凌請他吃了一些色香味俱全的好吃糕點,與他進行了一場十分開心愜意的談話。
是的,在夢中,他是能感覺到氛圍的輕鬆,以及自己的開心愜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