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只笑了笑:“我只是想問問, 夏師弟何必這麼激動?既然師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師兄也不勉強你,這樣吧, 我還有一個問題, 希望師弟務必爲我解惑。”
“什麼問題?”
“我聽聞師弟是同你那個魔族的好友一同去的魔域?”
夏荊歌一聽便知柳向塵還不曾將自己的情況告知旁的師兄弟了, 他搖了搖頭, 很是老實地答道:“不是。我是被抓去了。”
“被抓?”那名師兄明顯有些意外, 緊跟着問,“他們抓你做什麼?”
“因爲我……”夏荊歌磕巴了一下,也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想頭, 只籠統地回道,“因爲我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看見棺材邊上沾了水汽, 不知是誰落上的淚水, 就伸手給抹下去了。
師妹還躺在裡面, 然而他想,要不了多久, 就再也看不到餘倏光了。師兄們不知情,對自己有所不滿,又算得了什麼。
夏荊歌擡眼,見柳向塵盯着自己,似乎是鼓勵自己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然而夏荊歌自己並不能確定, 他是不是是真的應該把這些情況和盤托出。他心裡彷彿有一個微弱的反對聲音, 那個聲音告訴他, 這是不好與外人道的。
至於此間的師兄弟們究竟是不是外人, 也是他無可分辨的。即便他們是嫡親同門, 可許多人從前與夏荊歌也幾乎沒有交集,他甚至記不起誰是誰了, 這又怎麼能輕易劃分到“不是外人”這個羣體裡?
夏荊歌微微垂眸,彷彿並沒有看出柳向塵那是鼓勵的眼神一樣,再度沉默了下來。
“夏師弟,能跟我們說說究竟是什麼導致他們要把你抓到魔域去麼?你就是不願意,好歹也把事情經過說清楚,餘師妹總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了。”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夏荊歌有些求助地看向了柳向塵。
柳向塵微嘆,還沒說話,已經被方向禮搶了先:“林師兄,師姐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但那個魔君抓夏師兄的原因,是夏師兄自己的事,你不要逼他了。師姐她也不會希望你這麼追問他,傷了師兄弟間和氣的。”
那名林姓師兄臉色就有些不虞:“這麼說還是我咄咄逼人了?掌門師弟,你來評評理,我們九華派就剩這十來個人了,現在外面亂七八糟的傳言很多,這裡又沒有外人,夏師弟被捉的原因是不是該開誠佈公讓大家參詳參詳。到底怎麼被抓,爲什麼被抓,抓去幹嘛,是不是要說清楚讓大家心裡有個底纔好?要是因了他魔族會再來犯九華派,我們也好早做準備不是?”
夏荊歌把這些話聽在耳中,知道這一節是已經繞不過去的了,大概他終究要自己跟別人承認,自己出生的目的,以及作爲“一個人”所固存的缺陷。只是他並沒有做好這個準備,醞釀着,順便也等等柳向塵的表態。
他們分站在棺材的兩邊,僵持着。夏荊歌去瞧柳向塵,正見他道:“等師妹的後事辦妥了再說這件事吧。”
掌門發了話,旁人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那林姓師兄也只能偃旗息鼓,一時衆人都將重點又放在了餘倏光身上。
夏荊歌暗鬆一口氣,就默不作聲地退到了一旁。
餘倏光的葬禮,在夏荊歌眼中看來,是一片黑白的。他從未經歷過葬禮,不知道是否所有的葬禮都這樣,需用沉重的黑白色調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裝進一個獨自存在的世界。
窗外絹黃的飛鳥,派中滌粉的花朵,乃至於各路紛繁的色調,從今而後都與餘倏光無關了。
她是爲了救自己,而放棄了和這個世界所應有的聯繫。
她是爲了什麼要豁出性命地救自己?自己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這時候,夏荊歌感覺到一種彷彿自靈魂深處擊傳而出的拍打之聲。啪。啪。啪。像有什麼東西要跑出來,然而它又是飄忽渺然的,讓人想抓也抓不住。
夏荊歌想不明白。
他想從前的自己,也許是可以想明白的。但他已經不再是了,所以他找不到答案。自己想不出來,也沒有人能給他解惑。
若是甫凌在就好了……夏荊歌突然想到。
爾後,這想法猶如一個火星燃起,又落入了水中一般,呲呲地冒了一小段白煙出來,就悄然無聲地沉下去了。
他已經很難見到風甫凌了。夏荊歌最後想。
哀悼,哭喪,悼詞,一個人死亡後的情景,能昭示她生前是個怎樣的人。餘倏光是受全派人喜愛的,因爲除了夏荊歌,沒有人是不傷心不難過的。如果夏荊歌可以,他想他也會傷心難過的。
只是這樣的想法,這樣的狀況,卻不能與旁人道。
到了月亮下去的時候,夏荊歌也回到了師兄給自己安排的房間裡。房中牀椅等是一概俱全的,都收拾得乾淨簡潔,只是缺了點人住着的氣息。
夏荊歌突然又想起,自己從前在結界中時,曾與風甫凌討論過出來後要在哪安家落戶的問題。那時候他不知這世上還有九華派,風甫凌也不知自己同魔君是何等關係。他們本來說,找到項融兄妹後,就找個鳥語花香,待着舒服安逸的地方住下來,遠離修士界,遠離魔域,遠離那些不太可能報的仇,不太友好的人和魔,慢慢地修他們自己的行就好了。
然而這大抵終究只是成了一個不會成真的討論。
夏荊歌在牀邊坐了一會,忽然又想起餘倏光的那個花環,就拿了出來。
爲了防止它凋零,夏荊歌已經給它做了冰化處理,拿在手中寒氣直冒。夏荊歌卻渾然無覺一般,親自拿着它爬上了書桌。又施法弄了顆釘子出來釘在牆上,才把這冰花環掛了上去。
掛好了,夏荊歌爬下書桌面,擡頭望着那個花環發呆。他沒有想到,自己兒時的一個想法竟然實現了,卻是實現在這種情景之下。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夏荊歌見柳向塵走進來,纔想起自己忘了關房門。
“師兄。”夏荊歌喚道。
柳向塵一進來,順着夏荊歌的目光一望,也看到了那個花環。他走到夏荊歌身旁駐足,仰頭問:“師妹編的?”
“嗯。”夏荊歌點了點頭,就沒有再說話。
房間內一下子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沉寂,這沉寂約莫是因彼此不夠坦白所生……夏荊歌是等得起的。過了一會,大約充分感受完了夏荊歌的態度,柳向塵終於開口道:“師弟應該有話要同我說吧。”
夏荊歌把目光從那寂靜的冰環上收回,側頭看了看柳向塵的側臉,方道:“是有許多問題想問師兄,卻不知道從哪個問起纔好。”
“……那就挑你最想問的問吧。”
“最想?”夏荊歌笑了笑,“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想,什麼是不想了,更遑論最想。”他也不等柳向塵揣摩這句話的意思,接着道,“待我問起,希望師兄這次不要再欺瞞我了。不管是什麼樣的,我都能接受。”
“師弟……”
夏荊歌衝柳向塵擺擺手,打斷了他可能要說出的話,“我只想聽真話。”
“……我明白了。”柳向塵閉上眼,“你問吧。”
“師兄其實早就知道我不但可放靈氣,還能吸魔氣,對嗎。”
柳向塵微微睜了一下眼,又閉上了,夏荊歌從他鼻息間呼吸的節奏判斷,這於他並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不知道究竟是問題還是答案本身在挑戰着他的原則。到了這時候,於夏荊歌而言,不答,也就相當於是答了。他看着自己的師兄,安安靜靜地等着他切實明白地告知自己。
過了一會,柳向塵才終於回道:“沒錯,我知道。”
“我爹是怎麼跟你說的?他告訴你,我是因要抵禦魔族上攻神界而出生的麼?”
“……”柳向塵搖了搖頭,忽然問,“師弟你這些是聽誰說的?”
夏荊歌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笑了:“我都曉得了,師兄何必再瞞我。你瞞我,不瞞我,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區別了。……算了,這也沒什麼好問的了。”
柳向塵愈發疑慮,“師弟,你怎麼了?”
“並沒有怎麼。”夏荊歌笑了笑,最終只是道,“師兄爲何不將我的情況告知其他師兄弟?”
“因爲,”柳向塵斟酌着道,“我想等你親自告知他們。”
“有區別嗎?”
“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夏荊歌毫不客氣,“師兄,你直接說吧。”
“……”柳向塵觀察了他一會,見他神色不似作僞,心中亦有些許疑惑,半晌方道,“你自己講,旁人亦會尊重你些。”
“……尊重?”夏荊歌重複了一遍,模模糊糊的,他大概明白這是柳向塵十分委婉的說法了。由他師兄去提,那就是柳向塵說夏荊歌的情況如何如何,宛如一羣看客在聽一個旁觀者敘述一段陳年舊聞,說不準大家聽完了,會同其他修士和魔產生一樣的看法。而他自己去提,說我夏荊歌怎樣怎樣……大約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謝謝師兄爲我操心了。”夏荊歌最後說了一句,就沒有了第二句話。他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說自己對這些已經不在意了?已經沒想法了?夏荊歌覺得自己怎麼說,好像都和自己心裡的想法是不太契合的。
他本以爲,這樣差不多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卻又聽柳向塵問,“你的劍又是怎麼回事?緣何有了劍靈,惹了血厲之債?”
夏荊歌回過神來,解釋道:“師兄,我並未造孽,亦不曾揹負血債。”
柳向塵見他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忍不住就道:“這是你自己的劍啊。你若是撿的旁人的劍,那問題也不是特別大,可是你往自己的劍裡煉了劍靈,就和背血債無異!你這樣,是直接放棄飛昇之途了嗎?”
“飛昇?”夏荊歌笑了一笑,“師兄,你覺得我可能飛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