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自己的事。”風甫凌臉色頓時一變。他擡眼看着風憫昭, 這個本來也不是很熟,一瞬間就變得更加陌生的魔,心裡又複雜了起來。或許他這個便宜爹說的真是肺腑之言, 那麼也就是說在風憫昭眼裡, 他那個未曾謀面, 甚至也不知道是誰的娘大抵就是這樣的。
但這又不能套到所有修士身上。更不能套到夏荊歌身上。
就跟猜到風甫凌想法似的, 風憫昭又道:“你現在不信, 以後就明白了。”
風甫凌看了看他,並沒有接話。他不知道自己那個孃親到底是如何的不愛講話,以至於讓魔君以爲自己是和人相像的。他也已忘了,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沉默, 習慣沉默, 這原本不過是一種天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最省時省力的處事方式。像, 抑或是不像,其實並沒有必然的聯繫。
他在心裡根本不能贊同風憫昭的看法, 但他卻並不想與之僵硬對峙。這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覺得糊塗的情緒,如果是旁人,他不接話大抵是因爲不想理對方,而現在,卻是完全不同的。
這個對他來說應該完全是個陌生人的魔, 即便他們對某個事物的看法處在基本對立的觀點上, 即便他毫不認同, 他竟然也並不想和他激烈地爭吵起來。
見風甫凌久不答應, 風憫昭大抵也並不想就此事和他鬧僵, 隨即緩了臉色,改而說些他自己大約也從未說過的話來:“這些年你受苦了。”他嘆了口氣, 聽起來是真的感慨,倒不像是敷衍。
風甫凌也聽出來了,對於他的轉移話題不免暗鬆一口氣,就跟着搖了搖頭,“不算什麼。”什麼才能叫受苦?風甫凌覺得自己這些年過得也還好,至少沒有食不果腹,也沒有衣不蔽體過,還遇到了阿融小雨,遇到了夏荊歌,他要是當真在這魔域長大,怕是很難和他們相交相知,甚至還有可能,第一次見夏荊歌,他們就是敵人了。
……那纔是不幸。
風甫凌意識到自己想太遠,按住了思緒,就聽風憫昭道:“我已讓人給你收拾好了院子,往後你就住在長暝宮中吧。”
風甫凌猶豫了一下,他原來的打算是和項融一塊救了小雨就走,如果住在這裡會不會不方便?風甫凌想了想,問道:“可否自由出入?”
風憫昭一愣,隨即笑道:“這是自然。這裡本來就是你家。”
風甫凌點了點頭,就不再說話。他心裡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滿滿漲漲,忐忐忑忑,令人不知所措。家這樣的詞,對他來說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詞彙,在他活過的頭十幾年裡,只見別人有家,自己是沒有過的。即便他和項融、項雨一起討生活的那段日子,也是滿世界亂竄,並沒有多少安穩的時刻。至於和夏荊歌一起在結界中的那段日子……那確實是平靜安逸又美好的日子,但他們畢竟始終是處在被囚禁的境地中,那是一個並不自由的牢籠,他們沒事就研究怎麼離開,誰也不會把那裡當家來看。
現在有個人突然跟他說,這裡就是你家,他如何能抵擋得了?
風甫凌抵擋不了。
所以他愣了一瞬後,就點了點頭。風憫昭見他同意了,明顯高興不少,興致勃勃地一揮手道:“我帶你四處轉轉。”他原本臉色蒼白,一看就是久病不愈之象,因着這興致倒也多了一絲紅潤。
風甫凌看看風憫昭那總忍不住在旁邊找個桌子或柱子之類支撐的身體,他看起來雖然沒有病得瘦骨嶙峋風一吹就倒,可不知怎麼的,風甫凌總覺得他走幾步就得喘半天,讓他領着自己走,興許有點難爲人家。但他見風憫昭高興,倒也沒有推辭,點了點頭,只問了一句:“要我扶你麼?”
風憫昭似也是被這句話問懵了,他愣了一下,終於笑起來,又咳了兩聲,咳完了,才朝着風甫凌的方向擡起了一隻胳膊。風甫凌立刻過去兩步,扶住了風憫昭。
魔君風憫昭一身玄衣,形制和管羿穿的那身類似,但管羿那身瞧着有些騷包,他這身就偏了隨性的感覺。衣服的質地瞧起來也是這裡普遍的偏防護型,但摸起來竟是柔軟的。風甫凌扶着風憫昭走了幾步,在他的指揮下往另一道此前沒有注意到的門走過去。
“這是什麼病?”風甫凌走在路上,又問道。他一貫是很少主動說話的,更別提主動問人家了,要是項融在這,少不得是要吃兩驚,再調侃他幾句才罷休。
“十幾年前攻九華派的時候,落下的病根。咳咳,咳。……怎麼?”風憫昭目露疑惑地看向風甫凌,他感覺到了風甫凌抓着自己的手一緊。
風甫凌腳下本是下意識一滯,這下也反應過來,連忙搖了搖頭。他也不願叫風憫昭看出端倪,抑或是自己擔心什麼,想了想還是仍接着前話問:“治不好?”
風憫昭不太在乎地擺擺手:“穿了肺,能這樣已經不錯了。”
“……”風甫凌便不再問了。
他扶着風憫昭從那道門出去,眼前豁然開朗了起來。他見到了一個在這虛黑中一眼望去,望不見全貌的,會發光的園子。盡他目中所極,園中攜着幽藍光點的不知名飛蟲閃耀飛舞,宛若羣星。又有各色發着澄黃紫粉熒光的花朵競相爭豔,在墨色的枝葉中點出詭異卻又美妙的姿色來,迎着微風招搖輕顫。想來魔也和人間一樣,喜好在院中弄些植株山色,區別只不過是植物不同罷了。
風甫凌想這樣的景色,便是夏荊歌瞧到,也要歡喜。
他原是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最好奇的。倘若日後有機會,定要帶他也來瞧一瞧纔好。
風憫昭見他目光落在那些會自發光的花上,笑道:“紅塵界沒見過這樣的吧。”
風甫凌點點頭,“和人間那些被魔氣侵染的植物也全然不同。”
“紅塵界的植物依靈氣而活,硬是扭成靠魔氣而活自然就變成了廢物。這世上的東西,唯能維持純正本貌者方能維持它的美。”
“……”風甫凌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了,他一言不發地扶着風憫昭又往前走了幾步,出了廊道,腳下就是一片虛無,像是一腳踩下去,能直接掉進一片漆黑的虛無之中。然而當真正踩上去,才能覺出那其實是堅實的道路。尤其兩旁瑩爍的花朵墨葉或伏或搖地擺着,中間就自然露出一條看不着的虛無蜿蜒小道來。
風甫凌覺得這樣的地板有些熟悉。差不多的地面,他在那個遇到管羿後進的結界裡也踩過。
按說那一個是修士的結界裡造出的路,一個是魔修的路,本該是南轅北轍纔對……怎麼這麼像?風甫凌心中閃過這一絲念頭,隨即就拋開了去。
“這是樂汀花,氣幽香,可以吃。你要是想嘗,直接讓人做就行。”風甫凌順着風憫昭所指看向那朵芽黃芽黃的花,搖了搖頭,又聽風憫昭道,“它旁邊那叢草就碰不得了,那是烏骨草,被劃傷了,是要從皮膚爛到骨頭去的。”
“……”風甫凌瞅了瞅那叢其貌不揚的黑草,默默記了下來。
又沒走幾步,風憫昭就哈哈一聲,“這是我最喜愛的迷月花,幾日沒來,沒想到開花了。”風甫凌又看向那片迷月花,它們不大,都生着淡淡的紫色,花瓣上籠着淡淡的霧靄似的光,一眼望過去全像鋪了世上最薄最透的天紗一般,如夢似幻,當真是幾乎要連月亮也迷倒。
如果它們見得到月亮的話。
風甫凌擡頭看了看除了一片漆黑外,什麼都沒有的天空。自然而然地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魔域的植物,爲什麼會叫迷月?”
風憫昭駐足在那片迷月花前,眼色朦朧地回道:“因爲月亮纔是它們的故鄉啊。”
風甫凌本來覺得和這個比較陌生的爹相處起來也沒有想象的那麼困難,但這話他卻有點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