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郊外工業區的小路上顛簸,向來不暈車的黃昏竟然也被搖得有點想吐了。這家新開發的供應商廠址可真夠偏的!爲了擴充供應商資源,黃昏決定開發新的供應商。質量是一定要保障的,所以她叫上品質、設計的同事,一起去審廠。
昨晚的決策會之後,蘇奕承還是要黃昏繼續呆在採購,至少要幹滿3個月。黃昏不想去,但蘇奕承說,所有的管理者都會把自己信任的人放到最有價值的地方,所以她非去不可。“你哪怕啥也不幹,就坐在那裡也有很大的價值”。既然他這麼說了,黃昏也只好老實繼續呆着。既然別的同事不敢開發新的供應商,那就自己來吧!
正當她皺着眉,努力忍住不吐的時候,突然接到家齊大姐的電話。婆家人當中,黃昏也就只對這個大姐比較有好感了,她比較講道理。平時她很少聯繫她的,有事頂多微信上說兩句,今天怎麼打電話過來了?
一番寒暄過後,大姐試探着問黃昏,是不是對公公有什麼意見?
“意見?沒有啊”黃昏一頭霧水。自己最近天天因爲工作上的事焦頭爛額,哪有空挑他毛病?再說了,她也不敢啊!結婚十幾年來,她哪一天不是哄着他開心?
“爸爸今天躺牀上不肯起來,也不吃不喝。他說你最近天天回家對他很冷淡,到家就進房間,好久沒跟他聊天了”大姐說。
黃昏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她這纔想起,最近幾天公公確實都在客廳等她回去,她也沒有跟他聊天。可是,作爲兒媳,她跟他能有什麼好聊的?無非是有空的時候聽聽他講些家長裡短,嘮叨一些他聽釣友們說起的小故事。平時好也是沒什麼心情聽的啊,只是聽着而已。這事家齊都沒做過,自己偶爾有空陪聊一下,怎麼就成了義務了?還玩絕食?這就搞笑了!黃昏好想說:我跟自己的老公都好久沒聊天了,沒陪公公聊天,怎麼就成了十惡不赦了?
大姐也覺得難爲情,只好試探着問黃昏能不能打個電話回去哄哄他?怕他餓壞身體。
黃昏一口就拒絕了。她沒覺得自己有錯,也不想慣着他這臭毛病。這次是說沒陪聊,如果縱容了他,天知道下次又會鬧出什麼妖蛾子來?大姐了不好勉強,怏怏地掛了電話,自己去哄自己的老爸。
自己有多久沒跟家齊溝通了?黃昏已經記不錯。翻開微信聊天記錄,也只有零星的幾句,都是關於孩子的,比如他叮囑她給兒子擦汗、喝水的,最近一條信息,是17天以前。黃昏突然覺得胸口很悶,讓同事打開車窗吹吹風。
雖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她似乎很久沒見過家齊了。他在鄰市上班,每天早出晚歸。她起牀時,他已經去上班了;她睡覺時,他還不一定回來——確切地說,她並不知道他是否回來。他已經自己跑到小房間睡快3年了。週末,他也總是早早地出去打球,回來又說累了,倒頭就睡。除了他偶爾發信息讓她照顧好孩子,她都快忘記了他們還是夫妻。想起網上有個段子,說:男女之間有沒有純潔的友誼?有的,中年夫妻之間就是!
她知道她與老公之間出了問題,但她想不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在外與人自來熟,很快打成一片的她,到家與老家卻怎麼也聊不起來。確切地說,是他拒絕溝通,根本不給她機會探尋他內心的想法。他總是躲着她,久了她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好……可這習慣,也很可怕呀……”黃昏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蘇太太說起這話時那無奈的樣子,內心不禁一顫。
汽車在小路盡頭停了下來,黃昏趕緊拍拍自己的臉,逼自己回到工作狀態。這家工廠有2棟車間,十幾米高的棚子下面,有4條產線。黃昏第一次看到了比人還大的吊扇在頭頂嗡嗡作響,車間裡悶熱得要命,滿身油漬的工人在忙活……之前帶記者參觀自己公司的車間時,記者讚歎說辰海公司的車間環境很好,黃昏還當是奉承,因爲在她看來,那環境已經比辦公室差多了。可今天看到這供應商的廠房,她才知道記者說的是實話。黃昏突然感到慶幸,慶幸自己上過大學,否則自己也可能會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工作。以前黃昏不感恩父母,覺得他們並沒有花錢供自己讀書,是靠大姐資助和自己的勤工儉學才得以完成學業,她不欠他們的。可是今天她忽然慶幸:他們雖然沒有供她上學,但也沒太攔着她呀!否則,就算她能自己賺錢供自己上學又怎樣?還不是逃脫不了“進工廠當流水線女工-嫁個打工仔-生一堆孩子-孩子初中畢業進廠打工”這個的命運?
品質和設計的同事很認真的查看他們的樣機,考察他們的工藝、材質等等。供應商的副總則邀請黃昏到辦公室喝茶,想副總想從商務上搞定這個訂單。他很能侃,但他的那些套路對黃昏來說就像小把戲,因爲黃昏經常陪着蘇總接待客戶啊!
審廠結束,到了午餐時間,供應商熱情邀請他們一起吃飯,黃昏婉拒了。讓同事開着車,找了個小飯館自行解決。
回程的路上,黃昏問兩位同事的意見,結果他們一致否決了。說這家的設計有安全隱患,材料工藝也不行。所以這一趟白跑了嗎?黃昏當然不願意,於是一路上又跟他們倆海闊天空地聊。
品質的同事說,黃昏太實誠了,大老遠地跑過來審廠,不但沒接受供應商準備的禮物,連個快餐也沒讓供應商請,自掏腰包請他們倆吃飯。黃昏笑笑,心想: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如果她收了,還能理直氣壯地否掉人家嗎?她突然有點好奇,問起他其他的審廠經歷。品質同事老慄也是個話癆,一邊開車,一邊講去各處審廠的趣事,一路歡聲笑語。
“上週我和洪總去審廠,臨走的時候,供應商從車窗扔進來4條煙,我們推都推不掉”聊得嗨了,老慄就有點把不住門了。
“那你們怎麼處理呢?”黃昏警惕地問,但臉上還是掛着笑容。她很希望他說,已經上交給公司了,可惜那同事卻告訴他,下車的時候,洪總把煙跟他分了,一人兩條,讓他別說出去。說到這,老慄突然反應過來,有點後怕地從觀後鏡看黃昏的反應,說:“你可別說出去哈,不然我的飯碗就要砸了!”
黃昏笑了笑,說:以前我在A公司的時候,公司裡有個廉潔帳戶。如果有人一時不注意收了別人的錢,悄悄地把錢轉到廉潔帳戶,保留好轉帳憑證,那麼到審計查出來的時候就可以既往不咎;如果沒自覺交回去的,查到以後直接移交司法機關處理。人總有偶爾迷失的時候,A公司的態度是尊重人性,但也不能助長這種風氣。隨着往廉潔帳戶轉帳的人越來越多,後來審計發現帳戶裡的數額已經非常巨大了,就跟老闆彙報。老闆說,把錢分了吧!於是就按當時在職的員工數量平均分,每人分了2500塊錢。
“每人2500塊錢?A公司有幾十萬人啊!”老慄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對,每人2500塊錢,我也拿到了呢。公司還每年組織那些有機會接觸到這種收禮機會的人去參觀看守所,聽那些因爲受賄而被關進去的前同事聲淚俱下地講在裡面有多慘。據說每次參觀完之後,帳戶上就又會多很多錢。現在辰海公司也是很重視這塊的,我上次看到一份處罰通告:有個採購同事下班到供應商那喝茶,帶走了半包茶葉,就被開除了。”黃昏不動聲色地說。
剛纔還聊得很嗨的老慄,變得沉默起來。黃昏裝沒看到,故意跟設計的同事聊起孩子的話題,老慄也慢慢融入到這個新話題裡,聊起孩子來。
聊天的時光過得特別快,很快,他們就回到了公司,各自回崗工作。黃昏心事重重,不想去採購的辦公室,那裡大家整天都在跟供應商議價、催貨,比菜市場還吵,她想靜靜,於是徑直回到了高管辦。
想起供應商車間那些工人辛苦勞作的樣子,想起家齊的姐姐因爲她爸鬧點小脾氣還特意給她電話,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孝,想給家裡打個電話。自己上一次打電話回孃家是什麼時候?她想不起來了,可能至少一年了吧?黃昏每年只回孃家兩次:爸媽生日的時候各回一次,每次只住一晚,而且是不在孃家住,一般直接去市裡的酒店住。說白了就是回去吃個晚飯,打卡式地完成任務就走。平時沒有特別的事,她是從來不會往家裡打電話的。因爲每次打完電話,她都要抑鬱一個星期。生活已經夠苦的了,她不想給自己添堵。
人家說,幸福的童年可以治癒一生,不幸的童年卻要用一生來治癒。黃昏不敢說自己的童年不幸,但這幾十年來的種種,讓她對父母只有義務,沒有愛。她會定時給他們錢,給得比哥哥姐姐們都多,但關懷這事,她真做不出來。
手機就這麼拿起又放下,放下再拿起,她那糾結無比的樣子,蘇奕承盡收眼底。看她糾結了半小時還是一臉愁容,蘇奕承忍不住對着門口喊了一句:丫頭,進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