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雲不癡陪着虞千伶在梧桐木火下發呆良久。
她突然側頭,問道:“你聽到了嗎?越來越近的沙沙聲。”
“好像,嗯,的確有。”沙沙聲從四面八方而來,圍繞着自己,其中更夾雜着令人頭皮發麻的磨齒聲。雲不癡心裡納悶,之前一到梧桐木火下,千伶就像是失了魂一樣,一動不動地發呆。現在又突兀地出現了這詭異的沙沙聲。果然夢這東西,匪夷所思。
“該死,是上古鍔蟻。”虞千伶背後突然展開一對羽翼。
額……該死?和她認識這麼久,這是第一次聽到她帶着火氣咒罵。雲不癡不知如何接話,只好回道:“帶個上古名字的東西,都很特別,這什麼上古鍔蟻應該很難對……付……的吧。”
什麼情況啊這是,誰能告訴我,我現在這是在哪啊,剛纔明明和千伶在樹下談話來着。
四周黑黢黢的,偶爾閃過的銀光是上古鍔蟻的巨鍔,那足夠鍘斷成人腰背的一對大鍔,此刻正斜朝上搖擺,似是在炫耀。
想要起身,卻發現手上腳上沾了黏糊糊的東西,一個趄趔撲倒在地。
“吱吱”。
聞聲看去,四面八方的洞穴裡,一隻只上古鍔蟻鑽了出來,比身子還大的雙鍔張開閉合張開閉合。
一副極度想表現出兇殘的搞笑模樣,雲不癡差點笑出聲。
“呃,呃。”
“啪嗒”,一滴惡臭的黏液滴在額頭,緩緩流到鼻尖。
雲不癡仰頭看去,洞穴頂垂着一張怪誕可怕的黃白色皮囊……還沒等臉上的笑容變爲驚懼,場景變換。眼前陷落一片火海,熟悉的身影降落在地,收起夢幻的羽翼,走上前來,解開繩子。
等等,明明是黏液,怎麼變成繩子了?不容多想。
“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有些迷糊。”
“是頭暈嗎?這該死的上古鍔蟻王,在進食前會分泌一種有毒的黏液,慢慢麻痹獵物的心智,你一定是被推上她的餐桌了,還好我來得及時。”
“它,它復活了!”又死了……雲不癡驚異莫名。
剛纔兩步外的地上突然站起一副鍔蟻的軀幹,走了幾步將落在不遠的頭拿起,安上,然後覺得不對,轉過一百八十度復活了,接着,更可怕的是,火海中已經燒成灰的鍔蟻,竟一團團凝聚活了過來,然後又被千伶的火焰燃成粉末。如此數次。
這簡直是……想想自己是在夢中,便又釋然了。
“我救了你這麼多次。”
“謝謝。”
“除了謝謝,你就不表示什麼嘛。”
看着緊緊抓住自己右臂搖動的纖手,心裡跑過一羣被狼追趕的羊,真是蹄足亂踏混亂得很,千伶她居然撒嬌了……儘管是在夢中,雲不癡還是有些不習慣,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千伶,我老實和你說吧,其實現在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而我之所以出現在你的夢中,是因爲……嗚,嗚嗚。”
難以置信地呆木良久,回味着剛纔脣上的柔軟芳香。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是夢。
“既然是一場夢,那麼我,我愛你,你知道嗎?”
“我……”
千伶問完,便轉過身,悠悠說道:“其實我很羨慕小嫣,尤其是在那次婚宴上,我多想那個穿着紅色嫁衣的是我,在後來的日子,我好多次想找機會告訴你,卻一直沒有勇氣,如果小嫣身上的毒沒解,如果她只能陪你一百年,我想我是會告訴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而現在,我不敢,不敢說,因爲,說了,總像一個偷好朋友東西的壞人,可能,也只有在夢中,夢中才敢吧,而且我希望,這裡只有你我,這個夢,也永遠不要醒來。”
唉……千伶對不起,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外面情況緊急,蜥不久就要破冰而出,所以你得儘快醒來。
“我也喜歡你。”這不是我想說的,怎麼回事,我怎麼了,爲什麼要說的話變成了沉默,反而脫口而出這句……
“什麼?”
“我想娶你。”這不是我想說的,爲什麼自己不受控制了。
虞千伶開心地跳了起來,腳踝鈴鐺清悅,轉了一圈又俯身貼近睜大眼睛問道:“真的?”
“真的。”
場景再度變換,一簾紅紗,一對紅燭,仰爲父天,俯爲母地。輕風和暖,曳曳三千梧桐,紛墜流蘇……
“雲哥哥,你怎麼了,沒事吧。”玉笑嫣輕輕地擦去雲不癡額頭的汗珠,小聲問道。
沒多久,雲不癡睜開眼,眉心幽藍的蓮火凋敝,轉頭對玉笑嫣抱歉地笑一笑。失敗了,千伶並沒有跟着一起醒來,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白,你能告訴我麼,你還在麼?
“哦,忘了和你說這一點,當你進入一個人的夢境,夢境會同化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因爲現在是她的夢,她是主宰,雖然做夢的人通常並不能意識到這一點。”
“而這樣的結果就是,你那微不足道的魂力頂多堅持一會就會被夢境吞食殆盡,從而徹底成爲她夢中的人,思想、動作、話語都受她操控,生則生,死則死。”
“當然了,並非是永遠的布偶人,等她什麼時候醒了,你也就回到現實了,也可以在完全迷失前強行退出,就像你剛纔一樣。”
這樣的話,是不是意味着當我的魂力強大到可以從入夢到夢醒之時都能堅持下來的程度,就可以在別人的夢中成爲特例,甚至改變……雲不癡沒再想下去,因爲這個想法令人感到新奇又恐懼。
“很聰明,不過我要勸你一句,最好不要這麼做,因爲做夢是每個生靈的權利,強行去篡改別人的夢,會受夢……天譴的。”
放心,我知道的,這是一把利劍,我會用在必要的時候。
“與其探究這些,不如多擔心現在自己的處境。”
生死由命,大不了,戰便是。雲不癡下了決心,就算自己已淪爲普通人,也要展現不屈的意志。
籬院小屋,夢中百年,虞千伶美貌依舊,雲不癡卻已白髮蒼顏。
終於一日傍晚,雲不癡坐在他每天看着日落西山的椅子上垂首逝去,身後正往木桌上端菜擺箸的虞千伶正直起身喊吃飯了,卻跌碎了手裡的碗,臉龐落下淚來。她想過這一天會到來,可沒想到會是這麼快。自他百歲起,每每日落之時,她都企盼着來得是明天。
將他背起埋在梧桐木火下,立碑:夫,雲。
雲字最後一點落下,她眼中的這偌大的梧桐林一下子失去了生氣。
她失魂落魄地在墳前待了三天三夜。失魂落魄地走過這百年和他一起走過的地方,美好的回憶一幕幕閃過。
她傻笑、發呆。
之後的每天她都會按時帶來飯菜,每天都會對着墓碑講故事,雖然故事說來說去就那幾個。
又是一年冬春交替,梧桐林還是那麼大,梧桐葉落了又長。
可林中只剩下她,除了梧桐葉沙沙的聲響。
終於她感到了孤獨,不再按時吃飯,不再像答應過的那樣好好地照顧自己,不再講故事,倚着墓碑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