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11

我在庭院裡吹風吹了沒多久, 就有一個人來找我來:九公主。

看到她儀態雍容地款款而來,我皺起了眉頭。

不太喜歡九公主,準確地說, 我不喜歡玩陰謀的女人。我覺得玩陰謀的女人遠沒有玩陰謀的男人來得可愛, 而且女人的陰謀往往趨向於狹隘——好吧, 我承認我自己身爲女人的同時對女人還存有偏見。但這沒辦法, 決定我性格、觀念形成的二十多年間, 我身邊充斥這種讓我覺得不可愛的女人。

“楊公子。”

九公主笑得如同三月春花明媚動人,庭院裡的雪燈在她的笑容面前形同螢火蟲的屁股一般微弱不值一提,連深沉的夜色都要被她的笑容照亮——我呸!她笑得是夠美若天仙的, 可惜我看了她這麼燦爛的笑容只想到給雞拜年的狐狸,害我生生抖出一地雞皮疙瘩。

我對她拱拱手, 生疏地見禮:“公主殿下。”

九公主笑容不減:“久而看楊公子站在外面, 想來是九兒招待不週了。”

九公主自稱九兒着實讓我心臟縮了縮, 之前她也這麼自稱過,不過那時人多, 我還沒感覺,現在一對一面對面,才發現這聲“九兒”威力巨大,令我消受不起!

我忙道:“並非公主殿下招待不週,只是在下乃粗鄙商賈, 不習慣那樣的氣氛。”

九公主笑道:“楊公子不必自謙, 能得雲公子另眼相待的怎麼會是粗鄙商賈?楊公子太小瞧自己了。”

敢情雲若就像一杆秤, 我用他稱其他人, 而其他人也用他來稱我啊。

我乾笑兩聲, 沒有再接九公主的話。

兩人一時無話,在寂靜的院子裡顯得有些不相容。

面對這點小小的尷尬, 九公主只是頓了頓,就無比自然地將話鋒轉到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問題上:“楊公子很快就要離開嗎?”

“嗯,是。”我不避諱行程問題,我不會進入政治圈這是九公主一早就知道的,“今天晚上雲若的去留就會有着落了吧?那在下多留也沒什麼意思,可能明天或者後天就走了。”

“楊公子對雲公子果然不同。”

九公主這麼感慨了一句,讓我覺得她意有所指,看出我對雲若的心思了?很有可能,我並沒有刻意掩飾我的心思,這個時代對於同性之間的感情也很寬容——只要你不是家中獨子並且準備和一個同性廝守一生的話——這讓我沒什麼顧忌。

既然九公主要這麼說,我也回她:“當然,雲若是特別的。”

這“特別”如何解釋看九公主自己想了,她若覺得雲若只是和我“相依爲命”的兄弟,那就是特別的兄弟,她若覺得雲若是我苦求不得的心上人,那就是特別的心上人。

九公主露出瞭然地微笑,我猜測她認定了後者。

九公主又問:“楊公子覺得兩位王爺如何?”

“都不錯。”

“都不錯?可是雲公子只能在其中選擇一位吧?”

這話說得真直接。是覺得我的意見一定會左右雲若嗎?

我嘻嘻笑道:“雲若選擇誰,那要看雲若自己的想法吧,在下覺得不錯他不見得喜歡啊。”

九公主微微眯了眼,道:“楊公子真的太小看自己了,我想你若是不喜歡,雲公子一定也不會喜歡的。”

“呵。”我發出一聲輕笑,但這聲笑裡似乎包含了太多自嘲和諷刺的意味,我不想在九公主面前露了自己的情緒,便反問道,“比起兩位王爺,在下倒是比較好奇在這場競爭裡,公主殿下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九公主微笑道:“我只是一個替哥哥們尋找人才的小妹啊。”

“呵呵,難得難得。”我笑着敷衍。

九公主似乎是看穿了我心中的不屑,竟無奈地嘆出一口氣,道:“楊公子心中是在笑話九兒做作嗎?”

我一嚇,剛要分辨,就聽九公主又說下去:“楊公子笑話也是正常,九兒也覺得自己實在做作,只是這皇家的關係總是參雜了幾分功利,今日我不這麼做,日後父皇故去,亥下何處還有我九兒的容身之所呢?”

這番話說的真切,確實是九公主拉攏賢才卻又將他們介紹給兩位哥哥的真實緣由,被她拉攏來的謀臣聽了這番話就算不感動,也會記在心上,日後他們侍奉的王爺登基做了新皇帝,那麼這位公主的生活也就不會比現在差。

不過我並不欣賞她這種做法。

我道:“公主殿下,雖然您是好心,不過在下以爲,以公主所享聖恩和人緣,與其這般委曲求全,倒不還不如自立門戶。”

九公主面色一凜,直直地盯着我,那目光好似要將我吃下去一般。

九公主沉聲道:“楊公子這話說得荒謬。九兒一介女子,何德何能自立門戶!”

我聳聳肩,不再說話。

自立門戶也不見得就是要她去和兩個王爺爭權奪勢做女皇,她拉攏的賢才完全可以在朝堂上形成一箇中立性質的“公主黨”,在日後兩王相爭勢均力敵的時候,她就是最重要的籌碼,壓哪哪贏,日後新皇登基她九公主手中握着權柄,照樣享受着現在這等榮華富貴,豈不比現在往兩邊輸送人才之後這些人才日後爲自己說話來的好?

當然,要讓那些人才團結在一個女人身邊形成一個黨派是有一定難度的,不過想做的話終歸是能做得到的。政壇的常青樹往往就是他們這種站在中立位置上明哲保身的人,公主殿下完全可用“政壇常青樹”的寬廣前景將人凝聚起來。

靠人終究不如靠自己。

九公主一開始就投資錯誤,她不應該這樣早地往未來的皇帝身上投資,而且還是一次投資兩個。

天下皇帝只有一個,哪能跟攤餅一樣平均下料?

這讓我懷疑九公主是不是對自己的政治眼光不自信,居然選擇這種壓注方式。大小同時押下相同分量的賭注,不論莊家開大開小她都不獲利,萬一莊家開一個豹子,她豈不是輸得乾乾淨淨?

不過這些和我都沒什麼關係,反正萬一雲若選擇的王爺輸掉了這種戰爭,我到時候再將雲若從這漩渦里拉出來就好了。

因爲我說的話讓九公主受刺激了,她沒有再和我說什麼離開了,而我也在花園裡蚊蟲的襲擊下不得已回到了大廳。

我坐回位子上準備繼續喝酒,人還沒坐穩,雲若就在我身邊坐下,路明楚也毫不客氣,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另一邊。這時代的宴席飯桌用的是矮桌,人都是坐在地上。路明楚這麼一坐不要緊,還把我旁邊一頂,硬生生把我擠進去,我身子一個不穩,就壓到雲若身上。

我是很喜歡親近雲若抱着他啦,但絕對不是如此烏龍而倉促一頭撞到他肩膀上,撞得我鼻粱都快斷了!

“路明楚!”我捂着鼻子咬牙切齒地低吼,“你幹什麼!痛死我了!”

路明楚一個勁地訕笑,眼角不知道扎到什麼了抽個不停,我都不知道他還有這麼愚蠢的一面。

雲若意外溫柔地伸出手爲我撫摸受傷的鼻樑,當他微涼的掌心接觸到我的鼻尖時,我覺得在我鼻樑斷掉之前我的鼻腔黏膜微細血管會先爆裂,俗稱——流鼻血。

好吧,路明楚,我暫時原諒你了!

我狠狠瞪一眼路明楚,表達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寬廣胸懷。

路明楚回給我一記曖昧的眼神。

雲若的手微微頓了一下,象徵性地問了一聲“還好吧?”,在我還沒有回答“一點也不好”之前,他將手收了回去,讓我可憐的紅鼻子暴露在空氣中。

楊奈之心,路人皆知啊!

收起心中紛繁的雜念,我不甘心地質問路明楚:“你幹嘛突然坐過來?還擠我,坐回你自己那邊去!”

“我關心你啊。”路明楚展開讓我惡寒的溫柔笑容,“你突然就不見了,可讓我們好找呢。”

你們?嗯,我比較關係“你們”中你之外的人。

我轉過頭去問雲若:“雲若,和他們聊得怎麼樣?”

“不錯。”雲若淡淡地回答我,不過他的“不錯”一般就是“很好”,他覺得不好的話會微微皺眉,然後說“還好”。

想到剛纔公主的問題,我便問:“又看好誰不?”

“還沒。”雲若頓了頓,看看,反問道,“你覺得呢?”

這一問可讓我受寵若驚了,我還真沒想過用我的想法去左右雲若的選擇,一來我沒有去左右別人的習慣,二來我也不認爲我能左右雲若。

不過既然他問了,我也不會含糊。

掃了一眼場中人,我答道:“我覺得可能八王爺比較好。”

“噢?”路明楚在旁邊驚訝地叫出聲,“但是三王爺給人感覺更親近吧,八王爺看起來很兇噢。”

我撇撇嘴,不懈道:“再親近也是王爺啊,一肚子彎彎腸子的,與其選擇知面不知心的笑面虎,我倒寧願選擇殘忍的冷麪九難子(見注)呢。”

路明楚笑道:“呵,我就知道,小奈你是個不愛動腦筋的懶傢伙。”

我白他一眼,問:“這和懶不懶有什麼關係?”

路明楚揉着我額前的碎髮,道:“你覺得笑面虎很複雜,要花心思去猜他怎麼想,這很麻煩,所以你寧願去面對不需要猜測心思的冷麪九難子。你說你不是懶是什麼?”

我很是驚訝,沒想到路明楚竟然會知道我的心思,雖說我這人的心思還是很好猜的,不過路明楚認識我的時間並不長,而我也只說這麼一句話,他居然就猜出來了?

但我還是橫他一眼,打掉他的手,道:“哼,我是懶得去猜人的心思,但我選八王爺的理由不是爲了這個。”

“哦?還有其他理由?說來聽聽。”

路明楚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那副“請您儘管指教”神情讓我非常想扁他。

我指指場中那位鞭屍同學:“我對那具屍體印象很好,另外他似乎也對雲若有點意思,他是八王爺身邊的,雲若選擇八王爺說不定能得他照顧一二。另外——”我衝另外一邊的茅焦等人努努嘴,“我討厭他們,心胸狹隘的樣子,他們是去三王爺吧?我不想雲若和他們一起,比起一個喜怒無常的上司,幾個會下絆子的同僚更讓我討厭——寧得罪君子,無得罪小人。”

“小奈,你有偏見。”路明楚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無奈。

“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我淡淡地回上一句,堵得路明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爲我年齡小就想來爲難我看我出醜的人,我不認爲心胸會寬廣到哪裡去。

學識、才華、技能,這些都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惟獨品性一旦定型,就極難扭轉。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認爲一個領導者能力稍弱但整體團結融洽的團隊,遠比一個有強悍領導者卻內部矛盾重重的團隊,更能產生巨大的能量。”

我發表了我最後的看法。

我討厭內鬥,中國五千年曆史已經很明白地告訴我內鬥消耗的能量是多麼龐大,而在組織的生活也讓我切實體會到內鬥帶來的慘痛後果——那是血的教訓。

我低頭抿上一口酒,感覺雲若和路明楚的目光在我背後交匯了一下,然後雲若說:“那我們就選擇八王爺吧。”

“小奈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建議。”路明楚說。

“……”

我本要放下酒杯的手停住了,杯沿貼着我的下脣,我沒有擡頭,因爲心境攪動得厲害,我怕我擡頭會讓他們看到我泄漏的情緒。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太敏感了,自從雲若和九公主接觸並且有意往政壇發展開始,我就變得很敏感,敏感到雲若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去想其中是否有深意。這很不好,這是懷疑的開始,而信任應該是感情的基礎。

頓了頓,掩飾性地將杯中殘酒喝下,我才擡頭對雲若笑道:“那希望我這次沒有看錯人,不然你要和他們處得不開心,我可要內疚死了。”

雲若微微笑了,伸手撥了撥我額前的碎髮,柔聲道:“哪有那麼嚴重,沒關係的。”

我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發燙。

雲若在儀容儀表總是做得很細緻,我似乎從沒見過他有不整潔過,即使在清欲宮的時候,只要醒來了,他就會將頭髮梳好紮起來,雖然沒有冠成髻,但也絕沒有絲毫凌亂的感覺。我想這可能是雲若小時候接受的貴族教育讓他保持了這樣的習慣。

或許幫我整理碎髮只是他在看不過去的時候順手而爲,不過他溫柔的動作和話語還是讓我經不住面色發燙,不好意思地抓抓被雲若觸摸過的額頭,那裡似乎還殘留着他指尖的冰涼。

我低頭郝然道:“哪裡哪裡……”

路明楚在我背後發出一聲低笑,那調調簡直就像在嘲笑我純情的反應。

老子只對雲若純情好不好!混賬!

我怒,回頭瞪一眼路明楚,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對了,你們以後就在亥下了,住哪兒啊?”

路明楚道:“這兩天應該還是住在公主府,不過很快八王爺應該就會給我們安排地方了。我估計可能是住到八王爺府裡,或者是他給我們購置一處宅子——嗯,我們的話,前者可能性比較大。”

雲若也點頭:“像卞先生那種深受王爺信賴的,就是送了一處宅子,雖然不大,但是各種東西都安排得很妥當。”

我點點頭,說出了之前我考慮的問題:“雲若,我準備在亥下置辦產業,不如我找一處房子,大家一起住吧?”

注1:九難子,這個世界的“閻王”,因對魂魄有九難而得名。九難:一難其身,二難其形,三難其魂,四難其魄,五難其志,六難其情,七難其性,八難其欲,九難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