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命婦服與朝服差不多,依着她二品的品階,金章紫綬,佩水蒼玉,揄翟鞠衣,莊重的紋飾壓下了絳紅略微挑眼的顏色,顯得整個人也穩重了不少。
再過幾日便是除夕,她有了誥命在身,想來便要一同入宮慶賀,也不知是喜是憂。
除夕去舊歲,一道聖旨宣了察罕與阮小幺一道進宮。
兩人同坐一車,徐徐行徑宮城,因着元夜,貴人過宮門並不下車,一路進了去。
阮小幺聽得外頭早有鞭炮聲響了起來,外頭並不嘈雜,卻時常能聽到歡聲笑語,在這偌大寂靜的宮城之內,也算是有了些新鮮氣兒。
她把身上大紅的命婦服拍整了一遍又一遍,惹得察罕笑道:“如此很好,無需再打理了,你只想想我與你說的,去後莫要叫錯人就好。”
“萬一我叫錯了呢!”阮小幺瞪着眼問。
“……我兜着。”他道。
她哼了兩聲,不理睬他了。
兩人直到內宮城才下了車,早有宮人在門前安頓好了車馬,恭送着二人緩緩向內而去。
宮門威嚴,門牆厚實堅硬,有幾處牆角因着長年陰溼,生了些青綠的苔蘚,此時被雪一映,現了一片片的青黑來。阮小幺看了滿眼的燈籠、珠絡、彩幔,不時又有煙花從內裡的各處傳來,想來是各處後宮內院中放的。
另有好些人也乘着馬車而來,至此下了車,多是朝中重臣,攜妻室而來。互相見了,拱手行禮,樂呵呵說些寒暄話。一併過去了。
正轉眼時,她瞥見一抹絳紅的身影,騎着高頭大馬。遙遙奔馳而來,進了宮城。竟也不下馬,只勒着轡子慢下了速度,噠噠着向前頭大殿走了去。
那馬上之人,正是多時不見的烏麗珠。
烏麗珠勒馬漫不經心環顧,驀地見了她,先愣了愣,神色卻放緩了,又打馬過了來。
“你!喂!”還沒近前。她先想叫“阮小幺”三個字,一想着不對,只得招呼道:“你如今叫什麼……平安郡主?”
“和安。”阮小幺向她端端正正行了個禮,笑道:“郡主別來無恙?”
“還湊合。如今你也是郡主了,就免了這大禮,省得人看了說失禮。”烏麗珠擺擺手,不甚在意。
兩人彷彿昨日才見着一般,絲毫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之意,隨意聊着,一路進了大殿。察罕在後。瞧見烏麗珠身後不遠不近地還跟着一人,濃眉大眼,步履堅定。一瞧便是行伍出身。他看了兩眼,只覺眼熟,半晌纔想起來,曾在蘭莫那偏院中見過。
阮小幺也見着他了,驚詫道:“軻延津?”
郡主耳根子動了動,瞥了一眼過來,又轉過頭去了。
“你不是在大皇子府麼?怎的如今還跟着郡主?”她問道。
軻延津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聞言只望了望烏麗珠,卻未說話。阮小幺挑了挑眉。正要再問,卻聽烏麗珠道:“囉不囉嗦?如今他是我家侍衛。我愛帶着他不成?”
“哦。”阮小幺瞭然點點頭。
軻延津低了頭,不去看兩人了。
大殿上明珠璀璨。衣香鬢影,成排的宮燈明晃晃的亮堂,上繪着精秒細畫的春花秋月,與燈外美人邐迤如雲相映成趣。
殿中布了成對的食案,從上首一直延到了門前,宮人們按次將人迎至其間,大殿四角的珠簾後有伶人鼓樂,最前頭一邊還有陣仗甚大的兩副編鐘,奏響之時,仙音入耳。
衆人各自交頭接耳,言笑晏晏,待朝臣們來得差不多之時,幾位皇子也三三兩兩過了來。
最先來的是兩個小豆丁,個頭還不到人腰間,卻絲毫不見活蹦亂跳,有禮有節地走了進來。也不看裡頭一干老頭子,由乳孃帶着,徑直坐在了一邊。
其餘幾名,有的邊說話便進殿,有的獨自一人。阮小幺並不全認得,只認出了兩個,一個丹莫,他並不與兄弟交談,進來後隨便拉一人侃了起來;另一個她曾在去九羌時見過,是那四皇子。他落下了衆人幾步,面上陰鬱,便是這大過年,似乎也沒給人好臉子看。
他前些年因有意與蘭莫過不去,已被皇帝圈禁了起來,想來如今境況好轉了些,卻也沒好到哪裡去。
一想到此,阮小幺左右又看了一圈,似乎誰都來了,唯獨缺了蘭莫。
當中一人瞧着身量挺拔,面容端正,一雙眸子璨璨有神,環顧間便有一種無形的權勢壓力外露出來,並不收斂。他一出現,衆人都紛紛迎了上去,行禮的行禮,問安地問安,似乎整個大殿都活了起來。
察罕面色沉沉,沒說話,也沒動彈。
“那便是二皇子?”阮小幺小聲問道。
他點了點頭。
說話間,那二皇子已看了過來,衝二人微微一笑。
察罕與她的位子並不靠前,只在當中,前頭都是些鬍子一大把的老大臣。衆人眼望着幾位皇子坐定了,那二皇子正坐在最東首之右,正中之位空了出來。
那是皇帝之位,只是如今皇上臥病在牀,已然下榻不得,龍座自然空在上頭,無人敢坐。
待二皇子入座了,先起了杯酒,與衆人喝了一杯,其餘人這才也都喝了頭杯旨酒。
氣氛從開場的鴉雀無聲又變得活絡了起來。
那二皇子環顧周遭,最後目光落定在阮小幺二人身上,卻眉頭一皺,哼了一聲,“是誰把罕多木將軍的位子佈置得如此之低!?”
剎那間,數雙視線齊齊看了過來,殿中之人瞬間又安靜了下來。
察罕起身道:“殿下,微臣之職本當坐此。”
“哪裡的話!”二皇子不贊同道:“將軍是國中股肱,年輕有爲,理當上座!來人!”
御禮官誠惶誠恐出了列,趴伏在地。
“今夜除夕,便不治你蔑視朝臣之罪。還不速將罕多木將軍的坐次提到上首?便是在本王旁邊。也是理應的!”他叱道。
御禮官火速召了侍人,便要將察罕的食案搬至二皇子身邊。
察罕還要再說,卻被阮小幺一把扯住了身後衣袍。生生將話吞了下去。
於是,二人的坐次一下從中間調換到了二皇子身邊。也無人敢說什麼,衆臣安靜了片刻,又開始見風使舵,一面誇讚二皇子聖明,一面頌揚罕多木將軍的種種美好品質。
二皇子微擺了擺手,揚聲道:“父皇微染小恙,便不聖臨夜宴,此次兒臣越俎代庖。忝列上首,與衆卿同慶除夕!”
“萬歲——”
衆人朝空座山呼,過後齊齊下座,開始宴飲。
似乎誰都將未列席的大皇子殿下遺忘了。
阮小幺有些心神不寧,正旁邊坐着烏麗珠,也是悶悶不樂的模樣,喝完一杯,小着聲兒道:“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阮小幺知她是爲蘭莫抱不平,抿了抿嘴。卻什麼都沒說。
幾杯酒下肚,卻突然覺得周遭又靜了下來。
衆人舉杯執箸的動作也都停了,定定看着原先緊閉的殿門被侍人一點點開了。一人裹挾着化不開的冷峭,似乎與外頭寒風融爲了一體,緩緩進了來。
阮小幺的動作也停了,不自覺看了過去。
竟然是蘭莫!
經年一別,他並未有多少變化,只是面上似乎少了些笑,深邃的眼眸中又冷硬了一些。他走的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了在場之人的心口中,讓人乍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然而事實上。他卻極隨意,像環顧自家庭院一般。微微掃視了一圈。
最後目光停在了阮小幺身上,逗留片刻。又轉開了眼。
二皇子沉下了臉,卻又笑道:“方纔還道皇兄身子不爽利,便未差人喚你,既然來了,便入座吧,我們兄弟倆好好喝一杯。”
蘭莫撩眼看了看他,一分表情都沒給,只坐到了侍人加的食案邊,正對着阮小幺的方向。
“皇兄來了,皇嫂卻爲何不見?”二皇子又問。
蘭莫開口,聲音有些低沉幽暗,“她身子弱。”
二皇子又道:“不知皇兄何時來的,方纔是否去探望過父皇?”
誰都知道,如今皇帝病危,蘭莫被削了大半兵權,已是再無法面見皇帝的了。
然而蘭莫只是道:“有二弟在父皇跟前盡孝,便夠了。”
兩下無話,二皇子舉杯來飲,眼中自得遮擋不住,像看着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般,居高臨下看着他。
一些積重的老臣開始圓場,打着哈哈把這一幕蓋了過去。慢慢的,宴樂之聲中,衆人又開始笑談了起來。
只是蘭莫身邊,那臣子卻尷尬的很,不與他說話也不是、與他說話也不是,一晌之後,乾脆借肚痛出恭去了。
周圍只剩了蘭莫一人,在這衆樂樂的大殿中,被孤絕了起來。
阮小幺心中百味涌動,想着他從前被逢迎簇擁的場景,只得搖了搖頭,無聲嘆過。
察罕在桌下捏捏她的手,挑眉道:“別看他。”
她撇撇嘴,轉過了視線。
卻遺漏了,對面蘭莫投來的複雜而黯淡的目光,卻漸漸又生了一些執着。
這除夕宴中,各有各的心思,誰都沒在意烹調得極鮮美的食物。
自始至終,無人來與蘭莫搭話,他也從未開過口,連個眼神也吝於投給他人,只在獨自飲酒,而看着阮小幺向察罕軟語輕笑,面上卻更是發沉。(未完待續)
ps:蘭莫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