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手札第六記:柳不歸伸手一撈, 撈了個空。
當歸離開的第一天,柳不歸以沉默度過了。
御膳房一片惶恐,呈上去的膳食, 浮君一口也沒有動。即使是這些年浮君最喜歡的那些個菜餚。浮君就是這樣的人, 明明溫潤如水, 卻讓人由衷地膽寒。生怕出一絲差錯。
第二天, 浮君微微地吃了一些膳食, 竟是平時最不吃的幾道菜。御膳房上下更是惶恐不安。
第三天,浮君又是滴米未進。御膳房的掌勺們,宮女們早已託了人把消息傳到了宮外, 後事也略略地交代了。
但終於在第三天的時候,沉默許久的柳不歸終於打破了沉默。
“來人!本君要到泗殿去。”柳不歸突然從嘴裡蹦出了這麼一句話。
一旁的內侍一愣, 隨即轉身出去了。
柳不歸坐在車輿上, 車輿搖搖晃晃。晃得柳不歸頭疼。柳不歸伸手揉了揉攢起的眉峰, 嘆了一口氣。腦子裡一直來來回回地播放着剛纔看到的一則密報。
“致浮君:昨夜,鬥軍先隊已入境。墉州玉城已淪陷。女帝先隊已被控制。”
女帝先隊是誰?不會有你, 我想。
柳不歸左手托腮,很快又將手攥成拳頭,往墊子上用力一錘。車輿發出咔嗒的一聲。
引路的內侍急忙喊了停,隔着車輿的簾子一弓腰,那態度甚是謙卑, 問:“浮君大人是否安好?”
柳不歸唔了一聲, 只道:“本君無事, 繼續。”
不過多時, 泗殿的門前, 一陣嘈雜。良辰倚在泗殿的門扉邊,掙扎地沒有力氣起來。三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但是良辰不會知道, 御膳房早已因爲柳不歸的反常行爲,亂作一團,根本沒有人來管良辰這個小嘍囉。也倒是良辰平時嚴厲了些,但是總歸是對下屬女官極好的。也好算好,有人記得給良辰悄悄送些吃食來。不過,除了冷的饅頭,別無他物。不過對於良辰來說,已是極大的恩賜。
良辰不知道是誰來了,眼皮很重,怎麼也擡不起來。幾日前被捆來這裡的時候,被擦的碰了的地方,傷口漸漸惡化。
“崔良辰聽旨!”外面有人大喊了一聲,良辰已經分不出是誰的聲音,然後就是開鎖的聲音,之後門扉被一腳踹開,刺眼的光照射進來,刺得良辰眼睛生疼。
“你們下去罷。”良辰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良辰伸手擋了擋光,她奮力地擡眼一看,一個男人,披散着漆黑的長髮,穿着白色的雲紋裡襟,披着紫玉色的袍子,雙手攏在腹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還能有誰?柳不歸。這個無論何時,都能讓自己保持神一般風度的男人。
良辰擡了擡眼,就閉起了眼睛。
“崔良辰。”柳不歸淡淡地聲音出現在良辰的耳際。良辰沒有擡眼。
“去救她,去替她去死。”良辰慢慢地睜開眼睛。
“你不要忘記,你不過是先帝送給她的一個工具。你有義務這樣做。”
良辰睜了眼,答了一聲諾:“奴婢記得,死也不會忘記。”良辰聲音沙啞地如同老婦。
“她這些年待你不薄,如同姐妹……”
“奴婢省得。不勞浮君提醒。”良辰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直接打斷了柳不歸的話。
柳不歸一愣,沒有下一步的動作。良辰冷笑一聲。
“好……”柳不歸訥訥地說着,突然雙膝一彎,跪在了良辰的面前。這回,良辰一怔,什麼時候見到浮君大人給人跪下過。
“良辰姑娘,請你一定要護她平安。”說罷,柳不歸迅速起身離開。
秋風獵獵,衣袂翻飛。他離開的背影依舊瀟灑如故,不帶有一絲留念,不會有一點情緒波動。
“浮君大人。”良辰漸漸覺得自己失去力氣,良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奴婢不明白,您既然如此擔心她,爲何不去救她?”
柳不歸腳下一頓。沉默半晌,終於開口:“我答應她,替她護着國家。”
良辰嗤笑了一聲:“藉口,都是藉口……您不會不知道,她最渴望的,是您去救她。”良辰似乎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才說罷,便體力不支昏過去了。所以她也不曾看見,柳不歸臉上的那抹突變的呆愣。
第二日,良辰在自己平日裡休息的宮女配屋醒來,身上的傷口也上了藥,也簡單地包紮過了,甚至燒也退了。良辰躺在榻上,看着天花板發呆。三天後,良辰提上自己的那柄劍,快馬加鞭地趕往傳話來的地方。
終於又有消息傳來,女帝先隊全部陣亡,犧牲慘烈。慶幸的是女帝不在其中。而鬥軍的糧草無緣無故地大量減少。不算是捷報,也算是捷報。
柳不歸關上紙條,在火盆裡燒了。不知道良辰到哪裡了,不知道她能否在計劃開始前李代桃僵。柳不歸深吸一口氣。
柳不歸懶懶地批着摺子,摺子上的每一個黑色的小字,都像是被苗人下了蠱,在紙上不停地跳躍。柳不歸總也定不下心來。
真是厭惡的感覺。柳不歸想。他將筆一摔,懶懶地躺在貴妃榻上閉目養神。
夢裡隱隱約約地,有一個女孩總在自己的前面哭着,跑着。或許是因爲聲音太過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柳不歸快步跟了上去。
“要糖嗎?”柳不歸扣住了那女孩的肩。遞給她兩顆蓮子糖。是不是你,當歸。
“嗯。”女孩伸手接了,卻沒有將臉轉過來。
“當歸,我、我很想你。”柳不歸不知道爲什麼,這次輕易地就將自己的心思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爲在夢裡?柳不歸不明白爲什麼每次自己都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處於夢境。柳不歸想,或許自己是懦弱的,只有在夢裡纔敢將自己的心思說的直白。
“是嗎?”那女孩轉過臉來,臉上卻是空白一片。
“你從未將我的容顏牢牢地刻在心裡吧,如今又來懷念我作甚?”那女孩歡快地笑着,如銀鈴一般的笑聲,像是在柳不歸的心上來回抓撓。
柳不歸慢慢睜開眼睛,心裡一片空白。當歸,你不會知道,我不僅沒有記住你的容顏,我更沒有記住自己的容顏。我長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也無所謂。
柳不歸伸手一撐,從貴妃榻上起來,開始翻翻找找。柳不歸突然想要知道昏君在他那手札裡到底寫了什麼東西。等等,昏君。昏君是當歸最喜歡的稱呼先帝的方式。自己……是什麼時候也習慣了這樣的稱呼?柳不歸一瞬間突然有些迷茫。
柳當歸。柳姀。姀姀。
好熟悉的感覺。柳不歸突然就這樣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有的人,都認爲,浮君就是浮君,像是神一般無法超越的人物。好吧,其實柳不歸也這麼覺得。浮君太過於完美,這是一個美好的幻想,任何人企及不得。包括柳不歸。柳不歸自己說到底也不過是凡人,有生老病死,有感情的生物。
他記得那年,他一個人來到這諾大的皇宮,一個人慢慢地走在一道偏僻的小橋上。一方面是因爲寂靜,或許是因爲自己太過於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也或許是因爲父親說過,自己與他人是不一樣的人,柳不歸從小就不喜歡人很多的地方。而另一方面或許是因爲害怕,害怕自己就算是站在人羣中,也說不出任何討喜的話。
但是,有一個人不同,總是有一個小女孩,她的身旁總是圍滿了人。
就是橋對岸的那個人羣中的女孩。
她長得很一般,聽說她的父親也是一個很沒有作爲的宗親。柳不歸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小女孩總是有很多話題和別人說,柳不歸也不明白爲什麼和自己說話的人,除了不斷的恭維他,就是目不轉睛還假裝羞澀的女孩子們。重點是還要應付他們。他很討厭這些繁複的過程。
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對那個女孩升起了一些別樣的感覺。很嫉妒,卻有那麼一絲絲地想要一探究竟。他知道,那個女孩,叫做柳姀。想到這裡,柳不歸從自己的小荷包裡,拿出兩顆自己最喜歡的蓮子糖,含到嘴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小男孩愛吃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會知道?不會的,柳不歸不會允許他們知道。
後來,又有一天。
那天,自己會突然就捉過那女孩的右手。那天,她第一次甩開了自己的手,說不勞浮君關心。那天,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腦子裡一直反反覆覆地回放着柳姀抽出手時那副冷漠的神情。
他卻記得清楚,那天她的手磨出了泡,那天的她傷痕累累。
那天,他站在陰暗處,依舊默默地注視着這個女孩。看她狼吞虎嚥,看她忍着痛包了手,疼的咬牙切齒。柳不歸併不知道自己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