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個故事:鬼鍾
五代揹着一簍乾柴, 走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
夕陽暖紅的光芒,將路邊的樹葉映得金燦燦一片。
五代哼着歌,心情很愉快。
他的父親是一個獵戶, 平日得閒就向他傳授打獵的技藝, 而父親沒空時, 五代就上山幫母親拾些柴火, 運氣好時還能掏窩鳥蛋。
從剛纔開始, 五代就一直感覺身上有點不對勁,好像被什麼東西窺伺着一樣。
這是作爲一個獵戶的兒子與生俱來的危險直覺。
他從腰間抽出防身的柴刀,握在手裡。
身旁的草叢沙沙地晃動着, 一股腥臭的氣息熱烘烘地撲在五代臉上,五代靈巧地一側身, 滾倒在路邊。
那居然是一隻老虎。
它暴躁地張開嘴, 對五代吼了一聲, 透明的涎液順着尖銳的虎牙流下來,滴到地上。它的眼睛發綠, 顯然是餓得緊了,纔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跳到路上來傷人。
五代驚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死死握住柴刀,一邊小心翼翼地和老虎周旋起來,一邊還冷靜地計劃着對策。
大顆的冷汗從他的額角滲出, 砸碎在地上。
就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 不知從哪裡, 傳來一陣鐘聲。
似乎是哪裡的寺廟在敲鐘, 一聲接着一聲。
老虎豎起耳朵聽着那鐘聲, 低聲嘶吼着,似乎在抵抗着什麼。它煩躁地用前爪刨着土, 不甘心地用飢餓的眼睛瞪着五代。
突然,它嗷地慘叫了一聲,飛快地轉身鑽進了草叢中,向遠離鐘聲的地方跑了過去。
它十分忌憚那聲音。
鐘聲仍然在山谷中寂寂地迴盪着,似乎滲着一股悲傷,淒冷,寂寞的味道。
天色漸暗,在一片漸漸變得模糊的樹影中,那鐘聲顯得愈發詭異,瘮人。
不知怎麼,五代的背後已經麻了一片。
他打了一個激靈,不要命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五代,你怎麼了?”
回到家時,母親察覺到他的異樣,關切地問道。
五代面色蒼白,哆嗦着嘴脣將剛纔遇到的事告訴母親。
令他恐懼的其實並不是那隻老虎,而是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鐘聲。
“啊呀,你是遇到妖怪了!”母親也嚇了一跳,臉色變得煞白:“那是野寺坊啊!”
“什麼野寺坊?”
“那山裡有座廢廟,你看到過吧?”
五代的確是在山裡見過一座廟,幾次路過那裡,都沒進去,因爲據說多年前就已經廢棄了。
“廟裡很多年前有個和尚,經常來村裡講經,不過那時鬧饑荒,肚子都填不飽,誰去聽他的。”母親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道:“後來和尚突然不來了,村裡人都覺得不對勁,幾個人就一起過去看看……”
“然後呢?”五代急切地問道。
“結果發現那和尚死了很久了,餓死的,身子都爛的不像話。後來村子裡就開始鬧妖怪,晚上總有人聽見廟裡傳來鐘聲,真是瘮人呦!聽說前些年還有人在寺廟旁邊被他咬斷了脖子……五代,你以後可千萬離那個寺廟遠遠的!”
“好!”五代連忙點點頭。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油燈的火苗被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舞動着,青苔剝蝕的牆壁上,五代和母親和影子被映得搖搖晃晃。
遠遠地,似乎又有微弱的鐘聲隨着風一起刮過來。
五代堵住耳朵,臥倒在牀上。
這天夜裡五代睡得很不踏實,還做了噩夢。
他夢見一個全身腐爛,面目猙獰的老和尚,在自己面前敲鐘。
一聲接着一聲,悲傷又淒冷。
敲着敲着,他突然轉過身來,露出一口鋒利的尖牙,向五代撲過來……
“五代,我好餓啊……餓啊……”
五代爲了排遣恐懼,對村裡幾個要好的年輕人講了昨天的事情和夜裡的夢。
結果沒人相信,大家紛紛嘲笑起五代來。
“我怎麼就沒聽過有鐘聲?”
“五代說自己遇到大老虎了?真能吹牛!”
“真是膽小鬼,居然怕聽鐘聲!”
幾個年輕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幾番閒話下來,居然攛掇起五代和他們一起去那間廢寺看個究竟。
“混賬!我纔不是膽小鬼!去就去!”
五代漲紅了臉,梗着脖子吼道。
反正人多,就算有妖怪,也打不過這麼多年輕力壯的好手,去看個究竟也好,免得晚上連覺都睡不踏實。
幾個年輕人各自帶了柴刀,棍棒,說說笑笑地向廢寺的方向走去。
跟在他們之間,五代感覺心裡踏實多了。
昨天聽到的鐘聲,再回想起來,似乎也完全沒什麼詭異可言。
幾個人走到寺廟時,天色已經不早了,陽光已經有些微的橙紅。
“我們人多,老虎來了都不怕,晚點回去沒關係。”
見有人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一個年輕人鼓動起來。
於是大家一擁而上,走進了廢寺中。
寺中很安靜。
但是誰也不敢說話了。
因爲這間廢寺裡,竟十分潔淨,連片落葉也無,就像有人在天天打掃一般。
一股蕭瑟的冷風吹過來,活物般生生地向人的衣領子裡鑽。
“這……”
“呵,我可不怕。”
“就是,沒什麼好怕的……”
幾個年輕人說起話來,已經明顯底氣不足了。
一個膽子最大的人走出來,試探着向裡面走了幾步。
就在這當口,突然一陣鐘聲響了起來!
當先的那個人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衆人也驚慌地向鐘聲傳來的地方望過去。
遠遠的,能看見一個和尚站在一口大鐘旁邊,一下一下,緩慢地敲着鍾。
“……混賬,那是活人吧!”
衆人看了一會兒,除去詭異的氣氛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實質的危險。
於是五代打了頭陣,率先向那邊走了過去。
走得越近,就越是覺得不對勁。
那個和尚察覺到人聲,猛地轉過頭。
他和五代夢中的人一模一樣。
他露在僧袍外的部分已盡數腐爛了,那張可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兩隻銳利的尖牙從他黑洞一樣的嘴裡伸出來。
夕陽的色彩,突然變成血紅一片。
每個人都尖聲狂叫着,飛快地轉身跑開。
詭異的鐘聲,一聲接着一聲,如影隨形地追在身後,彷彿來自幽冥。
悲傷,淒冷,寂寞。
跑到村子裡後,幾個年輕人癱做了一團,五代當先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幾個同伴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個個面無人色。
眼見天色已晚,衆人草草道別,各自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五代進了家門,看見父親正躺在牀上。
他的臉色也不比自己好多少,胳膊上被什麼劃出一道大大的傷口,母親正手忙腳亂地爲他止血。
“這是怎麼了?”五代驚叫道。
“哈,沒事!”五代父親豪爽地笑笑,吃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今天打獵回來,居然遇見老虎了!還好關鍵時候野寺坊的鐘聲響起來,把老虎給嚇跑了!”
“鐘聲?”
五代突然想起今天那個妖怪也敲鐘來的。
“是啊,住持的鐘聲,不知道救了多少獵戶的命哪!”五代父親眯起眼睛,向山那邊廢寺的方向望去。
山中寺廟裡的住持,在那段饑荒的日子,還堅持每日下山講經,把自己活命的乾糧分給村裡吃不飽肚子的孩子們。
那份乾糧,五代的父親也曾經得到過。
老和尚粗糙的手指掰碎一塊糕餅,遞給五代父親,於是他便三兩口急急地嚥進肚裡。老和尚的目光很慈祥,很平靜。
雖然講經時他的周圍永遠只有幾個飢餓的小孩子。
就這樣,他把所有的食物都分給了山下被饑荒煎熬的孩童,自己卻餓死在寺中。
“你不要聽別人亂說!我就是不相信,那麼一個好人,會變成吃人的妖怪?”
五代父親不滿地和五代母親爭論道。
即使變成妖怪又如何?
老和尚腐爛的手臂,僵硬地撫上撞鐘的木槌。
他能聽到山林中猛獸的咆哮,他能聽到村民無助的尖叫。
於是他撞響了那口大鐘,猛獸們的直覺敏銳,它們聽得出這鐘聲是如何的妖異詭譎,於是它們恐懼地逃跑了。
於是他更加奮力地撞。
奮力地撞。
山間的鐘聲,似乎又乘着風遠遠地飄過來。
一聲,一聲。
五代豎起耳朵聽着。
那鐘聲,帶着憂憤哀怨的悲傷,孤獨死去的淒冷,形單影隻的寂寞。
以及一份無人能懂的,溫柔的慈悲。
野寺坊
久久無人供奉香火的寺廟中憂憤而死的住持,他的怨念會化爲野寺坊。野寺坊喜歡在空無一人的寺廟裡敲鐘,並且會將過路人的脖子咬斷,兇惡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