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個故事:聲色
又是一年的七夕。
七葉把五顏六色的長條詩箋一條條系在庭院中的竹子上, 竹葉和詩箋一起在風中摩擦出沙沙的聲響。
在七夕,女孩子們向織女祈禱着。
各種各樣的小願望,閃爍着夢幻般的色澤, 軟綿綿的乘着風在半空中浮着。
七葉踮起腳, 把最後一張白色的詩箋系在能夠到的最高處。
遠方傳來劃破空氣的銳響, 一枚火光沖天而起, 在黑暗的空中繪出絢爛的光華, 又迅速暗淡下去,細小的火花從邊緣開始潰敗,溶解在天上。
七葉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便心慌地轉開了視線。
美麗的煙花。
只令她覺得可怕。
綻開在黑暗中的,刺目的光芒, 好像要把天空撕裂一般。
七葉嘆了一口氣, 轉身回到屋子裡, 把熱鬧的世界關在門外。
“下一道題。”七葉的家庭教師星野時久用筆桿輕輕敲打着書頁,發出清脆的響聲。
落山前的太陽掙扎着散發出最後的熱力, 有風吹來的時候說不上是暖和還是清冷,是屬於夏季黃昏的,特有的溫度。
還夾雜着竹葉的馨香。
七葉睏倦地擡起頭,眼中家庭教師的形象有些模糊了,像一張扁平的照片。他是附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 已經做了一個星期。
星野頭髮的顏色比正常人淺了一些, 但眼睛是墨黑的。白皙的面容, 一笑就露出兩個深色的酒窩, 沒長大似的。
七葉喜歡這樣的色彩搭配, 連帶着,也有點喜歡他。
“在院子裡走走吧。”七葉攏了攏頭髮站起身來。她的身形小巧纖細, 給人一種特別靈敏的感覺。
“好啊。”星野合上書本,眯起眼睛望着天邊的落日。
今天的落日,顏色深的不正常。
男生的步子大,而且七葉是故意落下一點在他後面,漸漸兩人的距離就拉開了。
星野穿着純白的淺色襯衫,背影顯得很英挺,七葉在後面,目光時不時地飄落在他身上。
突然星野停了下來,竹葉在黃昏的風中搖曳着,星野便信手拈了一片系在竹子上的詩箋饒有興味地看起來。
“哎呀,不要看啦……”七葉有點發窘,走過去輕聲抗議着。
那張深色的詩箋上,寫的願望是希望自己更漂亮,讓不相熟的男生看了去,怪丟人的。
“不過很有趣嘛。”星野笑的有點壞,故意逗女生生氣似的,他又拿起了系的最高的那一片白色詩箋。
這樣一個,溫柔的、有點愛使壞的、而且帥帥的,家庭教師。
幾個詞語組合在一起,就像一個懵懂的少女夢。
但並不是每個少女都做夢。
於是。
“叫你不要看啊!”七葉突然像只被惹惱的貓一樣跳起來,一把把那片白色詩箋扯下來,在拳頭裡攥成一團。硬質的紙張邊緣刺痛了手心的皮膚。
“我沒看見哦。”星野慌忙擺擺手,大大的眼睛無辜地眨了幾眨,帶着一點又抱歉,又好笑的神氣,討巧地注視着七葉。好像在溫和地說,“你們女生真是愛生氣哪”。
七葉感覺一股熱血忽的涌上了頭頂。
她恨恨地盯着星野的眼睛,那股熱血便在整個身體的範圍內衝擊、膨脹起來,身體像一隻滿溢的容器,幾乎承載不下,七葉便像個不倒翁一樣輕微地搖晃起來,整個人氣得發抖。
“你——”七葉冷着一張臉,“真是討人厭!”
見星野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七葉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快感,繼續說着:“告訴過你不要看!你耳朵有毛病是不是!”
語言像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狠狠地,刺進那張微笑着的臉。
好像這樣就能改變什麼似的。
“抱歉……”星野的臉冷了下去,不過比驚愕的憤怒更多的,是茫然的手足無措。
七葉瞪着他,還想再說點什麼,但是已經說不出來了。
只能惡狠狠地瞪着那雙深黑色的,寫滿了無辜的大眼睛。
然後,扭頭就走。
過分了。
是自己過分了。
星野走了之後,七葉望着天上有些悽惶的月亮,心裡有一點點名爲自責的情緒,漸漸蔓延開大片的污漬,比落日的顏色淺一些,比月亮的顏色深一些。
就是這樣程度的懊悔。
吃晚飯的時候,七葉媽媽也擔憂地說道:“今天老師走的時候,好像在生氣呀。七葉,你是不是又……”
“他自找的。”七葉憤憤地撥了一口飯,雪白晶瑩的大米無辜地躺在碗底。
“你的脾氣,真的應該收斂收斂。”
的確應該收斂,七葉因爲多次與同學打架的不良記錄,連續被幾家中學勒令退學,最後索性待在家裡,請家庭教師來補習,遠離了人際交往的麻煩。
本來以爲星野會和之前所有的家庭教師一樣,在見識到七葉的怪脾氣之後憤然辭職,但他卻沒有。
令七葉驚訝的是,第二天,星野照常來上課。
他的面色也沒有多大改變,除了言語間似乎稍微客氣了一點點。
七葉也不提昨天的事,只是悶頭看書。
白紙黑字,清楚得很。
“下一道題。”星野翻過一頁,突然沉默了下來。
七葉探詢地擡起頭,不期然的,直直對上了星野的目光。
“我說……”星野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了。“你的脾氣,可真不怎麼樣。”
你受不了可以走。
七葉想這麼說,但是話在舌尖打了個轉,還是沒說出來。
莫名的,心底有點委屈。
脾氣壞,可是我也不想脾氣壞的。
“還好,我心胸寬廣,就不和你計較了。”語調突然愉快起來,上揚了一個高度。星野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溫溫柔柔的,看着對面這個似乎快要哭出來的小女生。
那麼,這也就算和好了。
不過有一次在庭院裡散步時,星野突然問道:“上次你和我生氣的那一回,還記得嗎?”
“怎麼?”
“那張紙上,寫的是什麼願望啊?”
“……哼。”
“你那麼怕我看到,不會是‘希望星野大帥哥當我的男朋友’吧?”
“……真不要臉啊你!”七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了喔!”星野突然轉過身,擋在七葉面前。“我就當你承認了?”
“我……”七葉沒遇到過這種事,不知道怎麼解釋,一着急起來,臉就紅了。
“好吧,我實現你的願望。”星野突然低下頭,深黑色的眼睛,很漂亮。
本來是想躲開的,不過沒躲過去。
不要強調想了吧,還是。
真是彆扭。
七葉上課的時候開始經常神遊,盯着星野的臉胡思亂想,一恍神就是好幾分鐘過去了。
“那個發呆的傻瓜。”
“嗯?”
“……你媽媽叫你。”星野扶着額頭,一臉“你還真答應啊真是敗給你了”的表情。
“七葉,去幫我買點東西,今天留老師在家裡吃飯。”七葉媽媽走進來,遞過一張字條。
看到七葉和星野的發展,其實是很欣慰的。
脾氣古怪的女兒能交到這麼優秀的男友,實在是謝天謝地了。
“我陪她去。”星野笑笑,幫七葉取下掛在牆上的外套。
夏天快過去了,夕陽在遠方倉惶地沉落着。
七葉和星野在路上快活地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過馬路時,星野自然地拉住了七葉的手。
只是單純的,想更周全地保護她,很簡單的心情。拉手什麼的,也不是新鮮的事情了。
沒想到七葉卻猛地甩開了星野的手。
帶着厭惡的,憎恨的力道,毫無預兆的,狠狠甩開了。
“我能自己過的!”
知道你能自己過,誰都能自己過。
星野真的生氣了。
“你怎麼了?”
“……沒事。”
“脾氣壞也要有個限度吧?我剛纔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
“那你是怎麼回事!”
你是怎麼回事!
你是怎麼回事!
七葉撇撇嘴,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馬路對面的紅綠燈,無辜地變換着顏色。
“喂,我說,你能自己過馬路嗎?”
“你看不清紅綠燈的吧?”
“就是啊,紅和綠,哪一個顏色更深一點嘛?七葉,告訴我們啊!”
這樣說着的幾個壞小子,嘻嘻哈哈地拉着七葉的胳膊。
“走走!我們帶你過馬路,要謝謝我們哦!”
“哈哈哈!色盲!你們說,她看東西是什麼樣子的?”
色盲。
七葉記得自己是怎麼抄起路邊的一塊磚頭,狠狠地砸在一個男生的頭上。
他們說,血是紅色。
幾個壞小子把她推在馬路邊的草地上,氣急敗壞地把拳頭打在她的臉上。
他們說,草是綠色。
紅綠燈。
紅。
綠。
在七葉的眼中,只不過是深和淺。
前面提到的是——
七葉憤憤地撥了一口飯,雪白晶瑩的大米無辜地躺在碗底……
星野穿着純白的淺色襯衫,背影顯得很英挺……
星野突然低下頭,深黑色的眼睛,很漂亮……
前面沒提到的是——
……盤子裡盛着淺灰色的竹筪魚,碗裡盛着深灰色的味增湯。
……他的周圍是淺灰色的草地,和深灰色的大樹。
……還有淺灰色的嘴脣,和深灰色的、遙遙掛在天邊的落日。
之前所有的故事,都是在除去一層色彩的基礎上,發生的。
“那天寫在白色詩箋上的願望,究竟是什麼呢?”星野問道,神情有些失落。
不是——“希望星野大帥哥當我的男朋友”。
而是——“希望我能看見顏色”。
最重要的願望,寫在白色詩箋上,因爲黑與白,是七葉最喜歡的顏色。
因爲她知道,唯獨黑與白,是她能確定無誤地看見的,與其他人所見相同的,兩種顏色。
“好吧,我實現你的願望。”像那一次一樣,星野緩緩低下頭,看着七葉的眼睛。“看我的眼睛。”他溫柔地說道。
七葉迷茫地看着星野的眼睛。
漸漸的,從針尖似的一點開始,星野的眼中,染上了一層顏色。
琥珀色的一小點,晶瑩剔透地暈染在眼底。
只是一點點,卻像一枚重磅炸彈,爆炸在七葉的心中。
不同於黑與白,深灰與淺灰。
完全的,另一種顏色。
琥珀色。
“看看這個世界。”星野溫柔地一笑。
七葉轉過頭。
天空的這一半,是冰砂藍混合了蘭花紫,逐漸沉落成安靜的黯藍。
而天空的那一半,是金色混合了純黃色,暖橙的夕陽正躲進奶油色的雲彩中。
草地的這一片,是淡綠融合了春綠,絲絲縷縷蔓延。
延伸到遠遠的那一邊,就變成了沉穩的海洋綠,糾纏着森林綠。
馬路邊的電話亭,是深深的珊瑚色,玻璃是淡淡的鋼藍色,卻還映襯着天空的色彩。
電話亭旁邊的長椅,是茶色,而扶手,是硬木色。
馬路,是深灰色,上面跑着的汽車,是古堡藍、天際紫、檸檬黃、玫瑰棕……
七葉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嬰孩似的看着這個令她目不暇接的世界。
這個花花綠綠的,五彩繽紛的,如此美麗的世界。
星野也從一張黑白照片似的觀感中跳了出來,在一個有顏色的世界中,溫柔而傷感地對她微笑。
再一次與他目光相觸時,整個世界的色彩卻又全部消失了。
“這是什麼?”
“幻覺。”星野用手慢慢地比劃着。“我能製造幻覺。”
一字一句,深深落在七葉的心底,像許多許多澈藍的水滴,積成一條深深的河,河岸爬滿幽綠的青苔。
深深的,濃濃的,是喜歡的心情。
“雖然不能維持很久。”
不需要光線,不需要反射,不需要視網膜,不需要晶狀體……
幻覺從他的心底,直接擊入她的心底。
即使只是一瞬間,至少以後可以這樣告訴她。
“這個顏色,就是比夕陽淺一些的。”
哦,淺一些,那就是那樣咯。
她就可以這樣幻想着,即使看不見,也可以在心底幻化出所有的顏色。
“告訴阿姨,我有事,就不去吃飯了。”星野突然這麼說着,有些傷感地揉了揉七葉的頭髮。
“喂……”從極度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的七葉,拽住了星野的手。
她還沒告訴過他。
白色的詩箋上,寫得是——“希望我能看見顏色”。
而那竹子上掛的滿滿的,滿滿的詩箋中,的確有一條上,是那麼寫的——“希望星野當我的男朋友”。
雖然不是“大帥哥”。
但也是,“男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程度的灰色。
也許就是淺淺的,粉色吧。
蜃氣樓
一種能讓人看見幻覺的妖怪,“海市蜃樓”就是它吐出的蜃氣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