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個故事:演殺
惠子知道千枝的存在。
她籌劃了很多次見面, 設想了無數次兩人之間的問答,每一句,以何種口吻說出, 以如何神色應對。
因爲她不想輸給她, 年齡的差距令惠子惶恐。
她不是可以揮霍青春的小女孩, 說愛就愛, 說散就散。
與洋介的婚姻已經成爲她生命的一部分, 不可或缺,不能分割。
無論如何,要抓緊。
但是見到千枝的一剎那, 惠子的勇氣和決心頓時泄了大半。
她用了最大的力氣讓自己用矜持禮貌的目光與千枝對視,看着那雙漂亮的眼睛, 看着那副年輕美豔的容顏, 看着那具充滿魅惑的身體。
千枝像一個當紅的明星, 在舞臺上被燈光映得通明透亮,萬衆矚目。
惠子像個過氣的演員, 在黯淡的觀衆席仰望着曾經屬於自己的位置。
但千枝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具有侵略性。
看穿了惠子的無奈,她也只是自嘲似地笑笑,眉宇間充斥着疲憊神色。
“他說要和你離婚。不可能吧?”她的語氣淡淡的。
“是啊,不可能的。”惠子也軟了下來,從劍拔弩張的狀態恢復過來。
“我想回頭, 卻發現前後都是懸崖, 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千枝無奈地把手搭在橋欄上, 夜晚涼薄的江風, 捲起她一頭秀髮。
遠遠的, 傳來渡輪悠長的嗚鳴,像一根鋒利的針, 乘着風來,刺進兩個女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惠子從手提袋裡拿出一罐啤酒,這和她精緻優雅的貴婦人形象很不相稱。但她已不在乎,自然地打開易拉罐,迎着江風,小小地抿了一口。
“在那裡買的。”
惠子注意到千枝有些驚訝的目光,指了指橋頭的自動販賣機。
“喝嗎……今天晚上,我們不是敵人。”
她一偏頭,把啤酒往千枝的方向一遞,她的目光和語氣都是友善的。帶着些許的無奈和認命。千枝遲疑了一下,笑了笑,接了過來。
她仰起頭,灌了一大口。
與苦澀的泡沫一起消融在身體中的,還有一絲突如其來的睏意。
千枝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是睏意像一隻溜滑的蛇,一旦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就不依不饒地拼命向裡鑽。
惠子看着千枝的身體倚着橋欄忽的軟了下去,啤酒瓶從她手中滑落,掉進了橋下滾滾的江水中。
惠子的目光突然變得很陰冷,很惡毒。她把剛剛一直含在口中的酒吐了出來。
噗通一聲,千枝的身體從橋上軟綿綿地掉了下去,在江面上砸出一朵大大的浪花。
千枝,誰纔是最好的演員?
千枝消失了。
“她是自殺,我親眼看到她從橋欄上跳下去。”惠子面無表情地,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道。
“夫人前段時間經常失眠,我給她開過少量的安眠藥。”惠子的私人醫生如實說道。
但是搜索隊沒有在江中找到千枝的屍體,死無對證。
只有洋介清楚地明白惠子是一個可怖的女人,精明的頭腦,狠厲的手腕,以及高明的演技。
否則一介女流之輩也難以在競爭殘酷的生意場上奪得一塊立足之地。
但是洋介沒有辦法指責她。
惠子是個女強人,洋介現在的地位是惠子一手提拔的,一旦失去她,洋介就會失去一切。
況且自千枝消失之後,惠子對洋介百依百順,將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照顧得無微不至。
沒有辦法指責,但是可以選擇沉默。
於是二人之間幾乎不說話。
偶然的目光接觸中,也總是惠子面無表情地輕輕垂下眼簾。
不是沒有內疚的,但是惠子只要求丈夫回到自己身邊。
夫妻間的冷戰一直持續着,突然這一天,洋介對惠子說:“我想去那座橋上看看。”
“哦?”惠子揚了揚眉毛。
“她已經死了。”洋介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
“好吧。”惠子點點頭。
夜晚的橋上,江風霸烈而清涼。
遠方的渡輪傳來悠長的嗚鳴,船體在天邊拉出一條細長的暗影,與夜晚的天空相連,是極深的藍色。
惠子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心臟一下縮緊了。
她知道,這滾滾的江水下,埋葬了一個鮮活的生命,有一雙怨毒的眼,永遠隔着一層江水凝望着她。
她雖爲女子,卻人脈甚廣,買通打撈隊不過是整個計劃的一個小環節。她花了很大一筆錢擺平這件事,她覺得很值。
現在的洋介只能望着江水,默默嘆息。
他大概再也不會在外面亂來了。
“她是在這跳下去的嗎?”洋介突然問。
“嗯。”惠子點點頭。
洋介擡頭看她,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他並沒有看惠子,而是看向惠子身後的某處。
惠子回過頭,她的鼻尖貼上了一個涼涼的、溼溼的東西。
那是千枝的臉。
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站在了惠子身後,帶着一種玩味的神色打量着她。
她的臉是一片慘青,全身上下溼漉漉的,黑色的水滴一顆顆從衣襟處落下,砸到惠子的腳面上。
她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惠子看。
似笑,非笑。
惠子一下就崩潰了。
原本鬆鬆的弦,猛地一下崩到最緊,惠子感覺全身上下都在爲這一次驚嚇而隱隱作痛着,尤其是心口。
千枝突然動了,她繞過惠子,直直走向洋介。
洋介蒼白着臉看着她,嚇得雙腿不住顫抖。
橋上已經沒有行人了。
“千、千枝……”
千枝不說話,只有嘴角若有若無的一絲慘淡笑意。
“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不要害我!”洋介抓着橋欄,整個人向後仰,眼看着就要掉到水裡去了。
而千枝一把捉住他的脖子把他拽了回來,蒼白十指深深陷進皮肉中。
惠子衝上去阻止千枝,卻感覺她力氣大得驚人。
洋介翻着白眼,徒勞地抓撓着千枝的手臂。
“你!”惠子又懼又怒,心臟在胸腔中砰砰地跳着,幾乎要裂開。
千枝一歪頭,對惠子咧開嘴巴,癡傻般瞪着眼睛,嘿嘿地笑起來。
一口豔紅的血從她的嘴裡流出來,她也不擦,任由它肆意縱橫。
惠子終於忍耐到極限了。
“你要的是我的命不是嗎!放開洋介!”
惠子這麼說道,於是千枝的手便稍微鬆開了一點。
惠子爬到橋欄上站定,她的雙腿顫抖着,夜風帶來江水冷冽清涼的氣息。
她對着洋介深深地望了一眼,這時的千枝已經準備鬆手了。
“我死就是了。”
她一仰頭,落進了水中。
像一隻姿態優美的大鳥。
“這樣好嗎?她真的願意爲你死。”千枝趴在橋欄上,向下凝望着。
她的模樣已經恢復了正常。除了身上盡溼,衣服上淋滿了紅色顏料之外。
那天洋介本來以爲她死了,卻意外地接到了她的電話。
那天喝了惠子遞過來的酒,在洶涌的睡意中,千枝咬破了自己的舌頭,那股劇烈的冷銳了痛楚,讓她瞬間從昏睡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她想不到惠子是一個如此惡毒的女人。
因此她與洋介謀劃了這一齣戲。
只要惠子死了,洋介不僅有遺產可拿,同時還有惠子生前投下的鉅額保險。
這是一次賭局,洋介的籌碼就是惠子的愛。
惠子,誰是最好的演員?
“這隻母老虎,終於是死了。”洋介從地上爬起來,片刻前狼狽不堪的模樣已經一掃而光,現在他的臉上寫滿了喜悅。他站在千枝身後,深情地抱住了她。
“洋介,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了,帶着你老婆的錢。”千枝回過身,想吻他。
但是她的身體突然飄了起來。
洋介拉着她的雙臂,把她吊在橋欄上。
“寶貝,你還是去死吧。”
洋介冰冷的雙脣貼在千枝的耳邊,溫柔地說道。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千枝的瞳孔一下縮緊了,像一根黑色的針,插在一片淺淡的茶色中。
她的手慢慢地用力,輕易地捏碎了洋介的雙手。
她攀上橋欄,靈巧得像一隻異類。
她看着洋介殺豬一般地滾在地上嚎叫着,表情陰冷地說道:“那天我咬破了自己的舌頭,雖然清醒過來了,但是沒游到岸邊,就流血而死了……”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從嘴裡流出大口大口的黑血。
血塊順着血流噴涌出來,濺得到處都是,她也不在意。
洋介驚恐地從地上爬起來,被本能驅使着逃向橋頭。
千枝只是坐在橋欄上,雙腿一蕩一蕩,並不阻攔,也不追趕。
因爲。
“洋介。”
另一個冰冷的聲音貼着洋介的耳朵響起來。
那是惠子。
她全身溼淋淋的,臉上泛着一股慘青的死氣。
她不可置信般地盯着洋介看。
她蒼白僵硬的手撫上了洋介的脖子。
她和千枝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今天晚上,我們不是敵人。
今天晚上,我們真的不是敵人。
橋姬
是一些癡情女子的怨氣,她們由於癡愛他人又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從橋上跳到水中自殺而化。她們會把過橋的人拉入水中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