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同申博義在內,幾乎各部門的主管都到齊了,見了我全都怔住,有個人叫:“小方,你……你發生甚麼事啦?”
我一看,是錢主任,朝他一點頭後,逕自走向申博義。
申博義也很錯愕,但依舊不動如山,他沈聲問:“方去尋,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傷成這樣?”
我幾步間已望遍了全場。馬蹄形的會議桌邊,男男女女坐了滿桌,這顯然是個閉門會議,裡頭全是集團的人。
我走進了馬蹄形內,一個離申博義極近的位置,我說:“總裁,請您立即終止與達斯聯合的合作案,並取消明天的演唱會!”話才說完,桌邊有好幾人登時詫了出來。
我的老朋友,金副理叫道:“姓方的,你發瘋了不成?終止與達斯聯合的合作,你不知我們已簽約了嗎?”
大塊頭的樸組長也叫:“這太離譜啦,我們投注了那麼多心血,還有人力物力,在這一刻喊停──這真的太離譜啦!”
連錢主任都不認同:“小方,這到底怎麼回事,你怎會突然說出這些話的,你有甚麼發現了嗎……但,但現在停止合作,太不現實啦。”
我沒理會他們的旁白,直視申博義道:“總裁,請您停止這項合作,希爾斯這個人非常危險,他是──”
“好啦!”申博義斷喝,“方去尋,你別又來‘神之音’的那套啦!告訴你,這項合作不可能終止,絕不可能!你以爲生意像在兒戲,只聽幾句無憑的話,就要打住我們奮鬥多時的目標嗎?”
“無憑的話?!”一整天的折磨,令我失去了耐心,“那麼我是甚麼,我這樣還不算憑證嗎?”我叫,“總裁你要憑證是嗎,那麼請打電話給大小姐、打電話給真田、打給克里斯,看他們現在到底在哪,能不能給些你想要的憑證!”我怒吼一聲,“天!我們發生了甚麼事,你全不知道,卻只曉得向我要憑證!”
所有人盡皆動容,滾輪式的座椅碎動着,在各處發出了好大的聲響。
申博義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道:“艾琳……艾琳發生了何事?方去尋,你把話說清楚。”質問的同時,投予金副理一個眼神,後者知機的拿出手機,低頭一陣狂撥。
我微喘着氣,待金副理再三確認過,向申博義搖頭之後,我才說:“真田背叛了我們,受到希爾斯蠱惑,綁走大小姐啦!”
衆人再也坐不住了,喊着叫着都站了起來。
樸組長駭道:“甚麼叫真田背叛了我們,甚麼叫真田綁走了大小姐?方去尋,你到底在說甚麼啊?”
我猛轉向他:“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啦,更精確點說,你的好部屬本來是白袍人的一夥,現在轉投到希爾斯那方啦!”這件事太過複雜,我一時根本來不及剖清,說的都是些片段。
樸組長驚叫了出來,然而豈止是他,幾乎所有幹部都在驚叫,會議廳裡亂成了一團。
只聽“磅”的一聲,申博義拍桌斥道:“你們在亂甚麼,全都給我坐好!”
衆人原地一跳,回過了神,彼此錯愕了片刻,勉強坐了下來。
申博義的手仍按在桌上,肩膀卻忍不住顫抖,鋒銳的眼裡,更難得的露出了一絲懼意,他喘道:“方去尋,我要你把話說清楚,從頭到尾的說清楚,別遺漏任何一項,我要知道所有的事──”
我明白他的用意,除了想聽所有的事外,他也需要時間穩定下來,恢復自身的決斷。
納了一口長氣後,我開始講述在整件事上的發現,有幾個段落我停了停,往錢主任看去,致上了我未及轉告的歉意──
一切都來的太突然啦!
等我講述完畢,所有人都驚呆了,原處坐着不言不動,唯獨申博義恢復了常態,一如他平時予人的觀感,冷靜,而又剛強。
他彷佛剛聽完業務會報一般,出神了片刻,忽問:“端木,此刻演唱會情況如何,所有安排都到位了嗎?”
秘書長端木一驚,忙道:“是,已經完全到位了,籌備組撒了兩百個人下去協助,整個會場,昨天便已佈置完成啦……總裁……您……?”
申博義摒手,又問金副理:“真煥,達斯聯合的人,目前情況如何,主席始終都在會場嗎?”
金副理點頭:“主席一直都在會場,說是要親自看着場內的情況,市體育館有幾處不合他意的,目前仍在調整中……”這人從剛纔就繃着臉,此時又瞪了我一眼,大聲道:“總裁,這人的話不能相信,我們辛苦了那麼久,難道要爲他幾句話──”說着他突然啞了,所有人都一齊啞了,因爲申博義這時正以手捂面,露出了前所未見的倦容。
“真煥,辛苦你啦,收聲吧。”申博義疲憊的說。
“總裁……”金副理表情複雜,不知該說些甚麼纔好。
申博義撫臉,用力的掐着眼窩,有一霎我像是見到他垮下了肩膀,神情頹唐之極。良久後,他終於吁了口氣,似乎壓下了所有心事,平靜的問:“誰能告訴我,我們若在這時收手,終止與達斯聯合的合作,最終的損失是多少?”
部屬們全都傻了,張着嘴,裡頭全是無意義的悲鳴,彷佛造物主剛宣佈了世界末日的時程一般,無比的震驚。
滿桌子驚愕當中,金副理最先轉醒,拔起身叫道:“不,總裁,你不能這麼做,這會毀了全公司的!”
一名闊臉膛也站了起來:“總裁,目前我們商務系統正在整並,若在此刻中斷,要付給SAP好大一筆違約金的!”那人是行政部的前田。
部屬們一個接着一個站起,傾力的阻止決策,有人拿着報表說:“豈止是軟件的違約金,按我們與達斯聯合的協議,若無正當理由終止併購,公司將付出極高代價的,這個數字,是我們年營業額的……年營業額的……”翻開了報表內頁,到處尋找。
“是年營業額的百分之十五。”申博義淡漠的說着,彷佛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總裁!”所有人都叫了出來。
申博義張手,止住了衆人的喧譁,手抵着額頭搖晃,闔眼了好一陣,痛苦的說:“方去尋啊方去尋,這事你爲何遲不說,早不說,偏挑這時才向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在這的每個決定,影響的絕不僅只於場中的這十幾個人,包括了總部……不,包括全球的各個分部,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將因我的決定而受影響,有許多家庭,也許只因我一句話,便將遭逢不該由他們承受的傷害,甚至是苦難──”
他露出了堅決的目光,搖頭道:“不……我不能停止合作案,我也不能停止演唱會……我做不到……”
沈默的空氣,在我們之間流竄。聽了他的決斷後,不知爲何,我並不感覺到意外,彷佛早有這種預感了。我平靜道:“我不是個決策者,不知道一項決定能影響多少人,我只知道,某些事若不阻止,將有同樣多的人遭受苦難,甚至是死亡。我沒那麼大能耐,能把每件事都照顧妥當,我甚至沒法證明我是對的,拿出證據讓你滿意。我只爲那些將要受苦的人抱屈,只因他們不是天鼎的員工,我也爲申艾琳抱屈,只因她沒有一個愛他的父親。”
申博義一震,苦澀道:“你……你說甚麼?你說我不愛……?”
“她曾經問我,在你心中,公司和她到底那個重要?當時我無法答她,但現在已有了答案啦,卻是一個她永遠都不想聽到的答案。”
“你住口!”他怒擊桌面,激動的站起身來,“你懂甚麼!你知道我這麼經營天鼎,想它成爲一個舉世獨一的企業,究竟爲了甚麼?你知道我怎麼承諾,要她們母女得到一名父親所能給予的榮耀,而我又怎麼拚命的去做,這些你知道嗎?”
我嘆道:“我知道,這方面你做得確實很成功,做得確實很好,或許是太好啦……但你知道嗎,艾琳她要得沒那麼多,遠沒有你想像中來的多……她要的,只是一個父親。”
我看着他的臉,帶着一絲的錯愣,忍不住想爲申艾琳說點甚麼。我說:“以你的智慧,這種事沒可能想不到,但你卻從未問過她,對嗎?爲甚麼呢?”我不等他回答,“也許你不想知道那答案的,你有你自己的答案,而你也只想保留那個能不斷鞭策你前進的虛僞答案,不是嗎?”
我轉過頭,看着天鼎集團的幕僚們,一個一個的看了過去,說道:“我曾經一度以爲,所謂企業,確實是個偉大的存在,能糾結人心,將人們團結在一個願景之下,有效的運行着。我來自一個落後的行業,在我們那行業裡,毫無企業的概念,彷佛一支老舊的風車,只能靠不確定的風力運轉……坦白說,這真的一度讓我很沮喪過……”
我自嘲的一笑,然後挺胸:“可從今天起,我不會再以自己爲恥了,因爲你們讓我見了企業的一面,極其醜陋的那一面。爲了利益,你們可以罔顧人命,只要旁人死時不牽扯到自己;多麼無良的事,你們也不在乎,因爲這是集體的決議,所有罪惡,都是爲了衆人的利益着想……如果這就是所謂的企業精神,那麼我寧可待在落後的一方,做些無愧於己身的事。”
我把目光落在錢主任身上,歉然道:“對不起主任,連您也一塊罵到啦,但我知道您不是那種人的。”一鞠躬,轉身便往外走。
“小方!”主任叫着。
我停下腳步,卻沒回頭。他說:“我不要緊的,但……但你打算怎麼做呢,你只有一個人啊?”
我平靜的說:“我將用我自己的方式解決一切。”說完後,走出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