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大叫:“放開我!”拼力掙扎, 奈何鍾鑠捆得很緊,若金根本掙不開。
鍾鑠留神羽營兩團斷後,兩團以退兵陣形護守乾軍撤退, 將其餘兵士重新編隊, 翻身上馬, 彎腰提起若金, 橫放馬上, 傳令退兵。雖是撤退,但乾軍常速而行,隊形齊整, 且戰且退,樑軍見無可趁之機, 也便沒再追擊。
乾軍行到數十里外, 擇地紮營。鍾鑠下馬, 把若金從馬上抱下,替她鬆綁。若金手腳一得自由, 立刻向鍾鑠擊出一拳,鍾鑠一側身,擡手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若想打,等我卸了盔甲再打!”若金恨恨地盯着他, 道:“放手!”鍾鑠鬆開手, 若金轉身就走。剛走兩步, 腳下一軟, 跌坐地上。鍾鑠趕忙上前, 蹲在若金身邊,問:“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嗎?”伸手想扶若金起身。若金低着頭, 一把推開鍾鑠,站起身來,跑開了。但是鍾鑠已然看見若金眼角的淚光,他望着若金的背影,心中疼惜,暗暗責備自己太過狠心了。
鍾鑠安營佈防,派兵探訊,治療傷兵,晚間巡營,見營中安定,井然有序,兵士正埋鍋造飯,圍火用餐。走了一圈,沒看見若金,走到她的帳外,猶豫了一下,還是掀簾入內。若金正呆呆地坐在帳中,見鍾鑠進來,冷冷道:“出去!”
鍾鑠坐在若金身邊,軟語道:“若金,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若金恨恨道:“你不應該向我道歉,你應該向死在敵軍手裡的將士們道歉!”
鍾鑠眼神溫柔卻語氣堅定,“他們陣亡,我也十分痛惜。但我不認爲我做錯了。如果我爲了救那幾百人,而不顧危險形勢將這幾千人帶到敵軍陷阱之中,不僅救不出他們,還有可能全軍覆沒,那纔是大錯特錯!”若金咬着脣,默默低下了頭。鍾鑠溫言道:“若金,我知道他們都是你的兄弟,看到他們戰死你很傷心。但你也經歷過多次戰事,戰場之上,有贏就有輸,有生就有死,這都是兵家常事。你不必耿耿於懷。輸了這次,下次贏回來就是,戰死的兄弟,下次爲他們報仇雪恨就是。你看那些兵士,”鍾鑠指指帳外正在用飯的兵士,“他們已經慣於遺忘,他們只會向前看,尋找希望。”
“可是我忘不了!”若金顫聲道:“因爲這幾百條人命是葬送在我的手裡!你說的對,你用不着道歉,應該道歉的是我!是我!如果我聽你的勸阻,不讓他們過河,他們就不會死了……都是我的錯,是我大錯特錯……”她眼含熱淚,語聲悲切。
鍾鑠這才明白若金的心思。他以爲若金是在氣他將她捆綁,又或氣他不肯援救陷入重圍的兵士,卻原來若金是在深深地自責,她之所以不顧一切地想要救出那些兵士,只是想彌補自己的過錯而已。但是她最終卻眼睜睜地看着那些人死在眼前。若金的淚水從眼中滑落,鍾鑠感覺像是砸在自己心上。他輕輕爲若金抹去腮邊的淚水,柔聲道:“不,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雖然懷疑敵軍在上游攔截水流,但我沒能對你坦誠相告,我應該早點提醒你,應該盡力阻止你,是我做得不好。”
若金知道鍾鑠是想讓自己好過一點,但是她也明白確實是自己的任性鑄成了大錯。她嘆了口氣,“鍾鑠,你無需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我們不要爭辯誰對誰錯了,這不重要。答應我,別再內疚,別再自責。記住,你現在是統領大軍的將軍了,活下來的將士都還看着你呢,振作起來,我們一定能再找到機會爲那些陣亡將士報仇的!”
若金望着鍾鑠堅毅的目光,止住淚水,點了點頭,“我聽你的。我們應該做些什麼?”
鍾鑠道:“吃飯!”若金愣了一下。鍾鑠換了輕鬆的語氣說:“吃飽飯纔有力氣打啊!”起身出帳。若金覺這話有些熟悉,忽然想起是自己曾在芒山時說過的話,沒想到他記在了心裡。她明白鍾鑠是想逗自己開心,心中又甜蜜又傷感。
鍾鑠盛了飯進來。乾軍的將領自有更好的伙食,但若金鐘鑠也常與兵士同飲同食,此時行軍在外,都不計較許多。桌上擺的,只有兩碗米飯,及一小盆肉菜湯,但這已經算是不錯的飯菜了,至少是熱騰騰的。若金真的餓了,她在鍾鑠面前從來也不在乎吃相,埋頭大吃。吃完一碗,卻見鍾鑠坐在對面寵溺地看着她,問:“還要嗎?”若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鍾鑠又出去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若金忽然拉住鍾鑠的手,撫平手掌,見掌中道道血痕,明白是剛纔在河中鍾鑠拼命搭救自己時被繩子勒的,心疼地問:“疼嗎?”鍾鑠縮回手,搖頭笑道:“不疼。”頓了頓,又柔聲問:“我剛纔……把你捆起來,實在是情勢所迫。沒有把你弄傷吧?”若金道:“傷倒是沒有。但被你像小狗一樣拎來提去,太沒面子了。”兩人都呵呵笑起來。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兵士回營報訊,鍾鑠命他進來。那兵士說鐵牛和韓嶺的兩路人馬都被樑軍伏擊,鍾鑠若金俱是一驚。鍾鑠問詳細情形,兵士只知是中了埋伏,詳情不知。鍾鑠命他再探,務必將鐵牛韓嶺兩路人馬、還有韓義的情況打聽清楚,並加派人手打探各方消息。
消息很快打探清楚,鐵牛和韓嶺兩路軍隊果真落敗,而韓義雖遇埋伏,但攻克樑軍,奪下樑營。韓嶺傷亡不大,退兵十里。鐵牛卻被樑軍圍困於葫蘆嶺,無路可退,岌岌可危。若金道:“鍾鑠,我們必須立即出兵援救鐵牛!”
鍾鑠沉吟道:“樑軍正對我們虎視眈眈,我們若貿然出兵,恐會被敵偷襲。”
若金不可置信地問:“難道你打算見死不救?!”
“救當然要救,但要想個萬全之策。”
若金急得直跺腳,“救兵如救火啊,還想什麼萬全之策!等想好了計策,也救之不及了!”
鍾鑠望着若金,目光懇切,“若金,相信我,我和你一樣都非常想救鐵牛脫困,但我是一軍的主將,我不僅要救鐵牛,更要爲我手下這些將士的性命負責,我不能帶着他們去打一場前有阻截後有追兵毫無把握之仗。依鐵牛現在的形勢,他還能再堅守三五日,我們完全有時間做一個妥善的部署。”
鍾鑠的話十分在理,若金想起因自己一意孤行而造成幾百兵士喪命,大軍敗退,面有愧色,“對不起,是我太急躁了。”
鍾鑠溫言道:“我明白,你是重情重義之人。”
“那我這就去召集將領共商計策?”
鍾鑠頷首,若金走到帳門邊,鍾鑠突然出聲阻止道:“若金,等等!”若金止步回頭,詢問地望着他,鍾鑠說:“此事還是暫時不要透露給旁人。”
若金走過來,“怎麼?”
鍾鑠沉吟地說:“你覺不覺得這次戰況有些蹊蹺?”
若金疑惑地問:“哪裡蹊蹺?”
“我們遵照殿下之令,特意避開大路,繞走小道,一路上並沒發現樑軍探馬,但樑軍已然知曉我軍路線,提前在赤水上游攔截河水,在南岸設伏,若非樑軍放水時機稍早,如等到我軍大部過河時再泄洪,我們就插翅難飛了。鐵牛遇襲也是在半途之中,樑軍設陷的地點顯然是經過精心策劃,在葫蘆嶺西南伏擊鐵牛,使得鐵牛隻能東退葫蘆嶺,如此樑軍便可甕中捉鱉。但葫蘆嶺西南是平原之地,無遮無擋,想要埋伏數千名兵士而不被發覺,必定要事先計劃周詳,早做準備。而韓將軍本欲夜襲樑營,行軍十分機密,卻仍然被樑軍於途中伏擊。只有鎮北侯一路人馬取勝,但鎮北侯也遭遇梧州軍埋伏,幸虧探馬及早發現梧州軍埋伏之地,鎮北侯有所準備,才能險中得勝。四路軍隊路路遇伏,且設伏與圍擊均經過周密安排,似乎樑軍對我軍的行動了如指掌。若不是林如有事事洞悉先機的神通,那便或許是我軍機密軍情有泄露之嫌。”
若金聽鍾鑠分析曲直,侃侃而談,心中讚歎他對戰事洞若觀火,又對地理了然於胸。她早知鍾鑠有勇有謀,此時更覺他有大將之才,不禁又佩又愛,更暗自得意自己沒有看錯人。鍾鑠見若金怔怔望着自己,卻不言語,道:“你是否認爲我草木皆兵?”
若金回過神來,忙道:“不、不,我……覺你心思縝密,思慮周詳。”被若金這麼毫不掩飾地誇獎,鍾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若金問:“你若懷疑軍中有奸細,我們是否應該查一查?”
鍾鑠想了想,道:“這只是我的揣測,在沒有更直接的證據之前,不宜大肆搜查,恐使軍心動搖。況且,我軍差點便全軍覆沒,若奸細在我軍之中,豈不是自尋死路?我還是願意信任這些將士。不過,以防萬一,還是小心爲上。”
若金頷首:“我明白了。”
鍾鑠探聽到樑軍仍駐守於赤水河南岸,並未北進,便與若金商議,派一隊人馬假裝繞道赤水上游過河,將樑軍兵力吸引至西面,然後悄悄帶兵東行援救鐵牛。鍾鑠命一名隊正領一隊兵士,帶上許多軍旗鼓號,出營向西,擇林地而行,行軍時將隊伍前後拉開,揮旗響鼓,用飯時要多生火多埋鍋,佯裝出數千大軍的模樣,往赤水上游進發,途中控制好行軍速度,不可過快,也不可過慢,以兩至三日行到赤水上游之速爲宜,避免與樑軍正面遭遇。那隊正領命,帶兵大張旗鼓地出發。樑軍果然上當,派出大隊從赤水南岸向上遊疾行,意欲搶佔有利地形阻擊乾軍。
鍾鑠聽聞樑軍出營,知道計策已成,對若金說,他決定即刻點兵援救鐵牛。
若金看天色將昏,道:“好!我們現在出發,黎明前就能趕到葫蘆嶺,正好殺樑軍一個措手不及!”
鍾鑠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若金,我想讓你留守大營……”
若金一怔,黯然道:“你是不是認爲我會誤事?”
鍾鑠急急分辯:“當然不是!我怎會這麼想呢?我是……此次我們對敵軍情況不甚瞭解,在敵軍營寨環伺之下孤軍深入,十分危險。我不想你跟着我去冒險,況且大營的確需要有人留守。”
若金正色道:“我穿上這身鎧甲,就從來沒有怕過危險。如果要我留守後方,臨陣退縮,那我愧對‘伊羅’這個姓氏,愧對父親大哥赫叔叔,愧對紅鷂飛騎的將士們。何況,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你獨自赴險,難道你以爲我可以在大營坐享平安嗎?既然上了戰場,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沒什麼好怕的。除非你以軍令制我,否則我定要跟你一起去!”
鍾鑠聽到“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熱血沸騰,心中激盪。若金望着他灼灼目光,看到他向自己伸出手臂,似乎想擁住自己,情不自禁向他靠近一步,卻覺他的手在觸到自己鎧甲的那一剎那,微微一滯,最終只是停在自己的肩頭。若金覺鍾鑠的目光漸漸深沉,只聽他輕聲說:“好!那咱們就一起去!”若金微微嘆氣,心中失落與欣慰交織。
鍾鑠召集衆將,命一校尉領一千兵士留守大營,要其一如平常,將旗不收,探馬照放,尤其注意樑軍動向,同樣多生火多埋鍋,做出主將率主力安守大營的假象。命餘下各將點齊所有人馬,立即出營,隨鍾鑠若金襲擊樑軍。
夜幕之中,乾軍悄無聲息離開大營,向東行進。若金與鍾鑠並轡疾馳,樹影飛速後退,風聲掠耳輕嗚,身邊的人兒握繮策馬,身姿矯健。若金望着鍾鑠的側容,心中起伏不定。鍾鑠似有感應,側頭回望若金,兩人視線一觸,各自移開。
紅鷂飛騎堪有追風之速,大軍如閃電一般穿過林地,越過平原,疾行一夜,抵達葫蘆嶺時還未到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