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寧候府的這坐假山是請了匠人精心設計過,引了活水入園,山下是一池清凌凌碧水,池邊立了兩尊空透太湖石,四周花木圍繞,這些公子哥選在池邊的一片空地之上,卻是正在玩投壺的遊戲。
彼時遊戲應已入高潮,耳聽樂師奏得《狸首》正酣,空地正中一隻陶壺,壺中插了三兩支箭,地上卻散落着箭矢有十數支之多。
衆女立在假山上,耳聽下頭水聲潺潺,再遠觀着池邊寬地上的衆男子投壺,他們所說的話卻是聽不清了。
隻眼見着當中一位錦衣公子說了句什麼,負手立在一旁的謝楠生便行了出來,抱拳朝衆人行了一禮,許是客套了兩句,那錦衣公子再言,他便點了點頭,允了好,行至那壺前去,執了一箭,離着那壺約二矢半的距離立定了。
衆女見他雙脣緊抿,一雙桃花眼似笑還憂,眉頭輕攏,便已有女子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下一瞬,已見他突而擡手,手中的箭便飛射了出去,如是長了眼睛一般,撲的就插入了那陶壺之中,輕輕的滾了兩滾,竟是叫他一投即中了。
衆女驚呼一聲,臉上已是現了一片驚歎色,“沒想到狀元公這等好本事……”
再觀那空地上的衆位青年公子們亦是點點頭,顯然是表起了讚歎之情。
白清水見此,臉上就現了一股不以爲難的神色,對着正抱拳朝衆人行禮的謝楠生翻了個白眼,暗道“有什麼了不起的”,猛的就轉了身。
豈料她轉身轉得太急,一時不免有些慌不擇路,而下一刻,便就撞到了一個端着茶盞前來的侍女身上。
那侍女“啊”的驚呼一聲,來不及反應,滿滿的一茶拖茶水便叫白清水給撞翻了,一時身上的衣裙亦叫茶水打溼了,滴滴答答,頗是狼狽。
舒麗華已經行上前,一個巴掌就甩在了侍女的臉上,柳眉倒豎罵道,“誰叫你倒茶來的!沒有長眼麼?還不趕緊向郡主賠罪!”
那侍女撲通跪下,已是大哭起來,呼道,“奴婢不是有意的,衝撞了郡主,請郡主原諒奴婢吧……”
白清水卻知此事如何能怪這小小丫環,眼見着舒麗華要罰這侍女,只得一邊抹着身上的水漬,一邊道,“無防的舒小姐,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上了她的茶盞,怎能怪她。”
舒麗華自是一番告罪後忙道,“眼下尚未開席,卻將郡主的衣裙弄髒了,不如請郡主去我屋裡挑身衣裳先換了如何。”
白清水一時也只得點頭應允,由紫鳶攙着,想要從假山上下去,哪料將將一擡步,便就撞上了假山之下聞聲而來原本正在玩投壺遊戲的衆位青年公子們。
這京城裡寸土寸金,皇城腳下的園子雖是精貴,但無一不是精緻卻小巧,假山下的衆人雖是與假山上的衆女子隔了一個水池,但這水池其實並不大,因着此他們在下頭聽到這上頭吵吵嚷嚷,還只當發生了何事,因而才聞聲而來想要一探究竟,哪知一行上來,竟是就見着了這京城中的大半名姝,不可謂是不吃驚的。
只是衆人除了謝楠生,俱都沒有見過白清水,因而一時俱都怔在當場,呆呆不知說什麼好。
舒麗華亦不料會出此狀況,所謂男女大防,各人又都到了待嫁待娶的年紀,這般撞上,自是尷尬的很。
更何況是她們這些個向來自視清高的大家閨秀,若是叫他們知曉今日上這假山,原只是爲了一睹金榜頭三甲的芳容,還不要叫他們笑掉了大牙?
耳聽得舒麗華急道,“哥哥,我們帶着清和郡主前來這假山上賞景,你們怎的在此?”
衆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位着了一襲月白地繡百花曳地裙,荷袂蹁躚、身材高桃、如是月宮仙娥下凡塵般灑脫大氣的女子,竟然就是近來京城人人熱議的貴親王之女清和郡主。
但再仔細一望,卻望見她的裙上一片溼噠噠的,竟還有沾了些細碎的茶葉,雖是有幾分狼狽,卻與往日裡見着的公主、郡主們的高高在上有幾分不同,倒又顯出幾分可愛與趣意來。
再觀圍繞在其身後的衆多位女子們,個個面色微有紅意,顯然是沒有料到他們衆人會齊齊跑來,這其中亦不乏平日裡曾暗傳秋波者,彼時見了,更是羞答答,大氣也不敢出,只想着儘快離開纔好。
白清水彼時心中其實亦是波濤翻涌,尤其是見着那人就立在衆人當中,見着自己,連禮都不行,只把一雙眼將她望着。
她暗自冷哼一聲,而今她是郡主,即便他中了狀元,來日也不過是入翰林院做六品修撰,她可沒有什麼好怕的。
耳聽得一旁的舒麗華道,“郡主咱們走吧。”
她就點點頭,將眼光收了回來,朝衆人頷了頷首,隨着舒麗華往假山的另一條小道,提着裙襬下去了。
經此一事,衆人不免都有些興致缺缺起來。白清水先去換了身衣裳,待再出來時,卻是席面已開,一時便就入席用膳,倒是不曾再出什麼岔子。
待用過午飯,與衆人坐於一處閒聊着,因是聽說下午還有一臺戲看,只是時辰未到,尚未開鑼,因而便就決意留下來,倒是想看看京戲有什麼不同。
一時閒坐乏味,便就由紫鳶扶着,想去這康寧候府的園子裡走一走,瞧一瞧除了恭親王府外其他世家中園子裡的景緻。
其實終歸是心中想着今日在假山上的一幕,做什麼事都有些懨懨的。
待在這園中轉了一圈,抄着一條小徑行去,出了一個月門,卻是不知到了哪裡,又覺腿腳有些泛了,索性便就靠着一塊大石坐下了,一邊就來欣賞這園中的景緻。
只見正面一架淡黃色薔薇,在這季節裡開得極是熱鬧,細細一聞,竟似還能聞到薔薇那淡淡的輕香。
也不知坐了多久,正欲起身離去時,卻猛聽的一個聲音響起,赫然是薔薇架那邊傳來的聲音,“你以爲你而今還在謝府麼?明知在這京中人生地不熟,你偏還不老實。叫人潑了一盞茶,便又鬧起了脾氣,躲在這裡不敢見人了麼……”
此話一入耳,白清水頓時就氣得發起抖來,這許久不見,不曾想這人一見面竟不是安慰的話,反倒是這般埋怨譏笑自己!他以爲他是誰來?今時今日,他又有什麼資格來同自己說這番話!
她騰而身起,心中的怒火如何蓋得住,也不管一直守在自己身後紫鳶詫異的眼神,疾步就轉過這架薔微來,一邊走一邊插着腰罵道,“我叫沒叫人潑一盞茶與你有何干系!你別以爲你當真考中了狀元有什麼了不起!我白清水的事可還輪不到你來置喙……”
話沒說完,她人已經轉到了薔微這邊來,一看,就傻了眼,呆呆立在那裡,眼見着謝楠生與謝念生兄弟兩個俱都有些驚詫的看着自己。
再一觀,便見謝念生的衣襬上溼淥淥一片,大約是也如她一般,叫人潑了一盞茶在身上,因而跑到此處來生起了悶氣。
只是他那圓滾滾的小臉上掛着的兩行清淚,就尤顯得可憐了。
謝念生一見白清水,就迅速從坐着的那石凳上跳了下來,呼喊道,“清水姐姐……”
白清水頓時被噪得臉頰通紅,知道是自己誤會了。
大約是這人方纔在教訓自己的幼弟,叫她聽着了,還當他是在嘲笑自己。
她咬咬脣,衣袖一甩,轉身便走。
“清水姐姐……”謝念生又大呼了一聲。
邁着小腿便跑了上來,伸出手來,一把就摟住了她的腿。
“小少爺你……”白清水一時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回頭一看,就見謝楠生立在不遠處,一雙眼中陰沉不定,只是將兩個人看着。
“小少爺,你,你快鬆手……”白清水心中又羞又惱,偏對謝念生說不起狠話來。
“不,我不!”謝念生摟着她的腿不肯放,抽泣着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旁的紫鳶見自己的主子叫這麼一個胖呼呼的小男孩摟着腿,如何肯允,行上前來就掰他的手,喝道,“大膽!誰家的孩子,膽敢擋郡主的路!”
饒是謝念生再是刁蠻,如何敵得過絲毫不講情面的紫鳶,叫她掰開了雙手,一時垂着眼簾,那眼淚便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顆往下掉。
白清水咬咬牙,擡步便走,走不了幾步,又聽得謝念生大喊一聲,“清水姐姐……”
她頭也不回的,繼續走。
只待聽到“撲騰”一聲響,隨即傳來謝念生“哇嗚嗚”的哭聲時,猛回過頭來,卻見他不知何時摔倒在地上,一張小臉都已經哭花了,卻還擡着頭,只將自己看着,一邊哭一邊還喊道,“嗚嗚,清水姐姐,你當真不要念哥兒了麼……”
白清水心中泛酸,擡步欲上前來時,卻見謝楠生急急跑了上去,就將他抱了起來,摟在懷裡說道,“念哥兒乖,不哭了,跟三哥回家……”
謝念生竟是理也不理他,就從他懷中掙出來,邁着小短腿便又朝白清水奔了過來,這回是如何也不肯撒手了,伸手只將她的腰摟着,抑起頭哭道,“是不是因爲念哥兒不乖,是不是因爲念哥兒不聽話,所以清水姐姐也不要我了……我的姨娘不要我,孃親也不要我,現在清水姐姐也不要我……”
白清水叫他這樣一哭,如何還狠得下心來,只得蹲下來,一把將他抱起來,柔聲安慰道,“你說到哪裡去了。”
到底話語蒼白,如何能安撫得了一個六歲孩童慌張的心?
回頭望去時,卻見謝楠生抿着脣,眉頭仍是皺成一團,將她與謝念生看着,也不知在想着什麼。
白清水就朝紫鳶道,“去同狀元公說,我帶他弟弟回王府住幾日。”
紫鳶雖是眼中滿是詫異,到底是沒有多言,道了聲“是”後,便朝謝楠生行了過去。而白清水抱着謝念生再不回頭,急急就出了這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