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殘月,陣陣雞鳴。
天氣又幹又冷,寒氣經北風一吹,刀子一般往臉上刮。
多數人好夢正酣,唯有兩個梳着朝天辮的小姑娘,小臉通紅的跟着一個光頭老漢往縣城趕。
到了集市見天剛麻麻亮,小販們正在碼要賣的東西,三人這才放慢了腳步。
“鳳子,賣菜的在街東頭,你們姊妹倆自己過去吧。”光頭老漢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老漢姓朱,據說年輕的時候是個唱戲的,現在張莊置了幾畝薄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認識的人都叫他“老旦”。
老旦趁着天氣好,來縣城置辦年貨,順便帶上了月娘和東鳳。
本該將小姑娘們送過去的,想到袋子裡裝的東西,才又改了口讓她們自己去。
她們那個菜,說好聽是菜,說不好聽就是野草,田梗上,路邊上,菜園子裡,麥地裡……只要你能看到的地方,都能看見。
這種菜能賣出去纔怪。
送她們過去沒什麼,關鍵是袋子裡的“菜”,讓他覺得失了身份。
老旦可以躲開,十一歲的程東鳳卻興高彩烈的跟着月西如往東走。袋子裡的東西賣不出去,回去她就好好的告一狀,要是能賣出去,她正好可以詐點吃的。
月西如比程東鳳小一歲,命運卻有着天壤之別。
用伍氏的話說,程東鳳就是程家上下心尖上的肉,月娘就是個克父克母剋夫的掃把星。
“明輝要是走了,這麼個小人兒,難免孤單,必定還得月娘跟着哪!”
伍氏那陰惻惻的話,讓月西如天天提心吊膽。莊子東頭的郭家,兒子狗蛋病死了,小兒媳婦翠花就活活的給釘進了棺材裡。
程明輝現在的狀況,必須補充營養,伍氏卻每天只讓他吃一頓清水煮野菜,明擺着想把人給餓死算了。
無奈之中,月西如只得央了要辦年貨的鄰居老旦,挖了些野菜來縣城裡碰碰運氣。
月西如還未將野菜掏出來碼好,程東鳳已經指着她的鼻子吵了起來,“你個敗家小娘們,這麼多新鮮的野菜,不挖回去給我們吃,敢偷偷的拿到縣城裡來便宜人家!”
這些野菜,都是在梓山最陡峭的地方挖的,稍有不慎,就會摔下山崖。好挖的地方,早就被人挖光了,哪會等到長這麼大,這麼肥。
“姐姐,等賣到錢,我給你買個糖葫蘆?”月西如指着街中間扛着山楂串的小哥道。
程東鳳使勁嚥了口水,又吮了下手指頭,“再加一串花吉團,我就不告訴娘。”
半個時辰過去了,對面大娘的蔥賣出去了三捆,西邊大爺的油菜賣出去了兩捆,她們連個詢價的都沒有。
有個媳婦子走過來,拿一捆在手裡掂了下,又撇撇嘴扔在了地上,“哪家的大人,居然讓家裡的娃來賣這個。”
跟一起的笑道:“這年頭啊,啥人都有。大冷天的,倆娃凍得造孽。”
造孽,是方言,大約就是可憐的意思。
程東鳳氣得滿臉通紅,指着月西如罵道:“你個豬貨,想錢想瘋了,這東西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害得老子跟着起個大早不說,還站在這裡陪着你丟人。”
講話的口氣跟她娘一個樣不討人喜歡,只會說最難聽的,恨不得一句話能把人說死纔好。
明明是她自己死乞白賴的跟着要來,這會兒全成了她的不是。
月西如正想開口,走過來一羣穿紅戴綠的女人。
一看就是富家的姑娘。
前面有小廝開道,旁邊丫頭婆子跟着。
一個個勾着腰,用手絹捂着鼻子。
雖然隔着帷帽看不清神情,也可以想像着她們被腐菜味、肉腥味,羶味、活雞活兔的臊臭混合的味道薰得受不了的樣子。
“剛剛挖出來的薺菜,新鮮鮮、青嫩嫩、水靈靈、綠油油,包餃子、煮麪條、煲湯、炒菜、煎餅都用得着,各位老大爺、老奶奶、大叔、大伯、嬸子、姐姐們快來看,快來買了!買了咱的薺菜包你健脾、明目、養生、長壽……”月西如連說帶唱,引得不少人朝這邊望了過來。
那羣穿紅戴綠的圍了上來。
“這小丫頭的嗓子不錯。”一個穿西瓜紅的姑娘道。
“看她們那衣裳,補丁摞補丁,還不如陸姐姐家最下等的奴才穿得好。”另一個穿丁香色的姑娘掩嘴笑道。
一羣人跟着笑起來。
“休得亂說”,一個穿大紅的姑娘正色的道,“一口氣能喊這麼長,不停頓不結巴,也算難得。”
要是旁人這麼說她肯定要辯上一番,偏說這話的是本縣縣令最得寵的女兒陸淑惠,得罪了她,往日下的功夫全都白費了。穿西瓜紅的姑娘反應過來,“她們賣的菜,倒是不曾見過。”
穿丁香色姑娘就朝月西如瞪過去:“還不謝過陸家娘子!”
月西如忙蹲下來,行了個福禮,“謝陸家娘子誇獎。”
陸淑惠傲慢的點點下巴,算是迴應。
穿西瓜紅姑娘馬上跟着道:“健脾、明目、養生、長壽……又這麼水靈,想必味道也會不錯。”陸淑惠高看那小丫頭一眼,她自然會揀好聽的說。
“既然如此,我就聽芳芸妹妹的,要了這青菜。”陸淑惠笑着看了那西瓜紅姑娘一眼。
要巴結的人這麼給面子,王芳芸喜歡得眉毛都笑了起來。
自有王家跟着的人扔了兩串銅錢給月西如,拿東西裝了送到陸家去。
芳芸笑起來,“姐姐寬容大度,內心純良,又如此恤老憐貧,妹妹代百姓謝謝姐姐。”
王家的這個庶女,總能把話說到她的心坎上。
陸淑惠內心十分受用,口中卻道,“妹妹過獎了,不過是想給祖母一個不一樣的壽禮。”
要把這東西給陸刮皮的老孃當壽禮?
且說那陸刮皮,就是□□從本縣城路過,都想着扒層皮的人物,有人居然膽大包天,哄他銀子讓他閨女弄野菜給他老孃做壽席?
衆人如看戲一般圍了過來。
“姐姐的祖母,是何等尊貴,此物做壽禮未免太輕率了些。”那丁香色姑娘道,圍過來的人越多,她越惱。
她是王芳芸的嫡姐王芳菲,早看不慣庶妹在陸淑惠面前指手畫腳那輕狂樣。
陸淑惠今年十三,自幼酷愛廚藝,早在三個月前就揚言要給祖母準備一桌壽席。大魚大肉祖母早已經吃膩,只有挑些平時不常見的東西拿出來哄哄老人。
“二十個銅子雖少,對於眼前的小丫頭,卻可以解了燃眉之急。老人家若是知道姐姐給了她這樣一個壽禮,想必十分寬慰。”王芳芸笑道。
王家的庶女果然好本事,帶着她們出來,除了能幫她付帳,還能把馬屁拍在點子上。
陸淑惠也笑起來。
“二十個銅子,對於燃眉之急無疑於杯水車薪,我看這小丫頭相貌也算周整,不如讓姐姐帶回府去做個粗使丫頭,也好過在這兒站着。”王芳菲道。
這樣就能去陸家做丫頭?圍觀的人更多了。
“陸家不僅有工錢還會管吃飯。無論飢飽,好過餓死。”
“寧娶大家丫頭,不娶小家閨女。在陸家熬幾年,放出來配個體面的管事,也比跟個莊稼人好百倍。”
“早知道賣個薺菜都能遇到這種好事,我也弄這個了。”
說什麼的都有。
很多人唉聲嘆氣,只恨前面站的不是自家閨女。
月西如暗暗焦急,她只想賣點野菜,可沒打算把自己給賣了。
程長山是個沒算計的,心眼全長在伍氏身上,那女人肯定會把她賣成死契,這樣豈不是要爲那陸家娘子做一輩子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