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不長……”紫霄心中怒氣陡增,正欲喝罵哪個不長眼的小奴才敢擋他的路,眼中忽然映入一片兒明黃色的宮裝下襬,淡金色的流雲紋順着底端緩緩延伸開去,狀似藤蘿,捲起一圈一圈的雲飾。他不由一怔,擡眼沿着花紋向上看,明黃色的宮裝繁複又大氣,淡青色的鳳凰羽翼沿着衣衫的紋理緩緩延展開來,樣式異常熟悉。
他只覺得自己腦袋一空,有什麼詭異的東西從腦袋中轟然炸響,原本還帶着怒氣的臉驟然發白。他暗自深吸了無數口氣,努力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只是,原本橫着的眉忽然瞬間被斂下,難免顯得有些怪異,因此,他緊緊的低垂着頭,恭恭敬敬地朝王母彎腰行禮,高聲道:“小神參見娘娘。”停頓片刻,又一臉正色地說道:“小神莽撞,衝撞了娘娘,還望娘娘恕罪。”
“大人多禮了。”王母抿脣笑了笑,似乎對此並不在意,甚至還擡手虛扶一把,讓他直起身來,“不知大人如此急色匆匆,可是陛下有什麼要事吩咐?”
“……是的。”紫霄聞言有剎那的猶豫,片刻,就連忙低垂下眼沉聲道:“娘娘來此,可是有事?”
王母微微一怔,眉尖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紫霄這招着實老到,不僅輕描淡寫地阻斷了她追問下去的時機,還把話題轉到了她的目的上。她心中暗自冷笑,表面上卻還是那副高貴端莊的淺笑,她淡淡地垂下眼,甚是得體地輕攏了一下明黃色的袖擺,明麗的宮裝頓時微微晃動了一下。她又復抿着脣笑起來:“本宮只是閒來無事,想到陛下最近一直都在操勞正事,便帶了些滋補之物,想讓陛下好好補養身子罷了。”
她微微斂下輕挑着的眉尖,一雙眉目似笑非笑地掃了紫霄一眼,續道:“大人既然是從陛下宮中出來,不知陛下他……”
“娘娘恕罪,陛下此時恐怕尚不得空……”
話沒說完,紫霄身後的玉清宮大門裡忽然出來了一個天奴,見到兩人正在門口說話,連忙恭敬道:“奴婢參見娘娘,見過紫霄大人。陛下方纔說了,若是娘娘得空,就請速來玉清宮,陛下有要事相商。”
“哦?”王母眉梢又是一挑,若有所思地盯着紫霄看了半晌,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那麼本宮就先進去了——紫霄大人也莫要耽擱了陛下的聖令。”
最後幾個字說得意味深長,連目光都幽幽地透了幾分深意。紫霄躬身應了聲是,直到王母帶着一衆宮娥都進了玉清宮,他才緩緩吐出口氣,又擡腳超不遠處的盤龍柱走過去。
而他那身深色的衣衫後背已經被溼得透亮。
王母領着一衆宮娥進了玉清宮,便遙遙望見玉帝正斜倚着雕琢精緻細膩的梨花木牀榻閉目養神,神色慵懶中透了幾分常見的迷濛,而那雙細長骨感的手卻輕輕地敲擊着手邊的方桌,映着殿中明亮的夜明珠,顯得彷彿沒有一丁點的血色似的。
她不由皺了皺眉,儀態萬方地走上近前,坐到玉帝身邊,輕聲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如進內室歇息。”
“娘娘來了?”玉帝聞言卻忽地睜開了眼,看到來人,黑亮的眸子裡頓時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撐身坐起,笑道:“朕只是迷糊片刻罷了,不礙事。”停頓一下,又道:“娘娘來的正巧,朕有件事想問問娘娘。”
“陛下有話只管說。”王母抿脣淺笑,扶着玉帝的手讓他坐起身子,“你我夫妻二人,原就不用這般客氣。”
玉帝聞言眯了眯眼,對這話不置可否,臉上神色也沒什麼變化,只淡淡地看着她,說道:“娘娘既然放任楊家的兩個小子給瑤姬送了那樣東西,不知當初又爲何要他們從瑤姬手上騙過來?”他眉梢微微斜挑了了一下,“難道只是爲了想讓他們幫你對付女媧?”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王母聞言不由蹙眉,神色卻一如往常看不出什麼,“臣妾怎麼聽不懂陛下的話。”
“是麼?”玉帝仍是笑,眼底卻淺淺地帶出了幾分冷意,他不動聲色地將手臂從王母的扶持中抽出來,向旁側微微靠了靠,沉聲說道:“既然這些話娘娘都聽不懂,那麼朕就問得再簡單一點——你究竟跟楊戩他們做了什麼交易?他手上的兩顆離魂從何而來?”
王母依舊皺着眉,看玉帝擺脫了自己的扶持,也不着惱,只依舊嗔怪道:“陛下這話可說的怪了,臣妾又沒有時刻跟在楊戩身邊,他手上的離魂怎麼來的,臣妾如何知曉?”見玉帝眸子驟然一眯,她也不在意,只當不知,續道:“而說到跟楊戩的交易,臣妾更覺得委屈了,臣妾對陛下對天庭都如此忠心,又怎麼會揹着陛下去跟一個孽障做什麼交易。”
這番話說得真真是情真意切,她說着說着,竟然連眼眶都紅了起來,聲音也跟着哽咽,“陛下如此不信任臣妾,讓臣妾覺得心寒。”
“……娘娘多慮了。”玉帝靜靜地看着她,彷彿是在思索一般,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擡手附上王母攥着手帕揉眼睛的手,輕聲道:“朕只是問問罷了,並非不信任娘娘。”微微停頓,好像這纔看見跟着王母進來的那一隊宮娥,看着走在最前方的侍女,微笑着問道:“不知娘娘這是帶了些什麼?朕倒是不知娘娘會有如此手藝。”
王母彷彿這纔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似的,連忙吩咐宮娥把那些補品送上來:“陛下說笑了,臣妾只是擔心陛下日夜操勞損了身子,才特意讓青鸞燉了些補品,陛下只管嚐嚐看。”
說着,親手端起宮娥送來的滋補粥遞給玉帝。
玉帝眯着眼笑了笑,甚是順從地擡手接過來,但卻沒嘗,只是靜靜地盯着王母看,許久,才忽然開口問了句:“娘娘可知,截教在西岐城前擺下了上古陣圖中的十大絕陣?”
王母聞言一頓,臉色有片刻陰沉,但轉瞬即逝,她點點頭,嘆氣道:“不僅如此,臣妾還得到消息,燃燈古佛似乎是想要親自前往戰場,協助元始天尊的十二位弟子共破陣法,聽說大半個時辰前就出發了。”
“此言當真?”玉帝臉色一冷,端着滋補粥的手下意識地停頓。
協助闡教共破陣法?
他暗暗冷笑,這話說得還真是冠冕堂皇,不過就是瞧着扳倒女媧有戲了,想借機分天庭一杯羹罷了。
“千真萬確。”王母點點頭,神色嚴肅地迴應道。
玉帝又倏地眯了眯眼,輕撩起眼皮淡淡掃了她一眼,卻沒說話,細長的手指繞着微微發燙的杯蠱來回滑動,杯中褐色的湯汁隨着他的動作淺淺地搖晃起來。半晌,他忽然勾着脣角輕輕笑了起來:“這麼說來,闡教的二代弟子是破陣的主力了?”
“目前看來是這樣不錯。”王母應聲道,見到玉帝臉上忽然流露出來的淺笑,她直覺不對勁,但卻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只能輕輕鎖緊了眉梢。
玉帝聞言又是沉默,脣邊的笑意卻愈發地濃烈了幾分,他垂眼看着手中茶蠱緩緩蒸起的熱氣,許久才淡淡說道:“辛苦娘娘煮這些滋補品了。”
王母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他的意思來,不由扯着嘴角笑起來:“陛下太過見外了,這都是臣妾的分內之事罷了。”一頓,起身道:“陛下如若沒有其他事情,還是先好好歇息吧,能爲陛下分憂解勞,臣妾求之不得。”
說着嫣然一笑,竟是施施然地領着一衆宮娥走了。
直到王母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玉帝才斂去臉上的笑,神色冷冽地拂袖起身,徑直向玉清宮門口走去。
紫霄神色嚴肅地看着眼前這兩個看起來依舊雲淡風輕的青年,恨不得抄起手上的長劍直接倫到兩人頭上,深吸了數口氣才勉強剋制住,卻仍是忍不住咬牙切齒道:“你們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才能聽明白?陛!下!現!在!不!能!見!你!們!等什麼時候你們把該準備的全都準備好了,他纔會親自去找你們!”
“哦?”楊戩捏着扇子挑了挑眉,看着紫霄明顯有些生氣的目光,不由輕輕笑起來,“如果我們該做的都已經做好了,又如何?”
紫霄一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楊駿眉眼彎彎地靠着盤龍柱笑起來:“就是你聽到的意思,舅舅吩咐的事情我們都已經做好了,所以纔要來問清楚。”
“怎麼可能?”紫霄聞言瞪圓了眼,“你們、你們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就……”
楊戩笑而不答,只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遞了過去,紫霄原本就已經瞪得溜圓了的眼睛差點要凸出來,嘎着嘴脣哆嗦了老半天才勉強擠出點聲音來:“既然如此,長公主沒給你們解釋麼?”
“我們沒去桃山。”楊駿搖頭道,“會得到這樣東西,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他可沒忘了,自家小弟就是在得到這件東西之後,纔跟他一同去闖的火雲宮,不僅盜出了女媧辛苦擬定的法旨,還偷了火雲宮的招妖幡。
紫霄又是一噎,許久,才嘆氣道:“罷了罷了,既然如此,我就再替你們通傳一次。”停頓,壓低聲音道:“方纔你們一定看到了吧?王母現在就在陛下的玉清宮,所以,你們這次要多等些時辰。”他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兩個人看,猶豫半晌,終是囑咐道:“你們千萬小心些,別被王母娘娘給發現了,否則,小心陛下按規矩抓了你們。”
等得到了兩人的保證,他才又從盤龍柱後走了出來,氣定神閒地折返回玉清宮,卻又一次在宮殿門口碰到了王母,只是,這次卻沒被爲難,王母與他彷彿陌生人一般眨眼就擦肩而過了。
紫霄忍不住又扭頭看了眼漸漸遠去的背影,半晌才推開大門走進宮殿,不過,還沒等他繞過前殿裝飾華貴奢侈的屏風,就見玉帝居然走了出來。
“陛下?”他不由一驚,連忙上前幾步。
玉帝瞥他一眼:“他們走了麼?”
“沒有。”紫霄搖搖頭,“他們說該做的都已經……”
話沒說完,卻被玉帝急速離開的背影遠遠甩在了後面,他忍不住瞪大了眼,許久纔想起來跟上去。
玉帝出了玉清宮就彷彿早有預料一般,徑直衝着楊駿和楊戩藏身的盤龍柱走了過來。
四下無人,只有不遠處從瑤池那邊流淌而來的清流,幽幽地發出輕微的聲響,蓮香四溢,淺粉色的花瓣緩緩展開,如同娉婷而舞的少女,欲放還羞愧地半收半展着。
玉帝一直走到盤龍柱後的那座漢白玉石橋上才停下腳來,回身看着盤龍柱後已經解開隱身法術的兩人,淺笑着招了招手,說道:“你們且過來,朕有事情與你們講。”
微微停頓,等兩人走到近前,才又說道:“朕託人告訴你們的事先且暫放下,朕這裡另有要事需你們去做。”他這次沒像先前那般拐彎抹角,直接單刀直入地道:“通天教主門下弟子在西岐大擺十絕陣,而西岐這方負責破陣的卻是你們的師叔伯,朕想讓你們現在先回戰場去,告訴你們這邊的人,萬萬不可與擺陣的人開戰——通天只是想要破壞女媧的計劃,你們闡教沒必要趟這道渾水。”
話音放落,原本神色尚且平靜淡漠的人卻忍不住皺了皺眉:“陛下此時讓我們回去通告,只怕已經晚了。”楊戩緩緩捻着手中的墨扇,黑曜石般的眼瞳卻毫不避閃地直視玉帝,“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我們離開西岐已經足足有兩個時辰了。”
——如果他記得沒錯,上輩子他奉命火燒了敵軍的糧草,纔不過短短几日,聞仲就從金鰲島搬來了救兵,如今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不要說攻破十絕陣,就是離着上輩子武王岐山拜將,也只有半個月不到的時日了。
玉帝一怔,這才猛地記起半個時辰前龍吉公主來向他來辭行,說西岐危難,她想替父皇分憂解勞,如今想來,必定也是破陣去了。
他暗暗嘆了口氣——沒想到千算萬算,他還是沒算到這一點。不過……
他眉梢輕蹙,犀利的目光掃過眼前的兩人,最後定格在楊戩腰上懸掛的一件飾物上:“你是怎麼拿到這件東西的?你們根本沒去過桃山。”
楊戩聞言一笑:“楊戩自有自己的法子,陛下只要知道,東西在楊戩手上,就足夠了。”
“是麼?”玉帝忍不住皺眉,似是想起什麼,臉上神色忽然就不那麼好看了,老半天才嘆氣道:“二郎,我說過多少次,我是你們的……”
話沒說完,就被楊駿笑眯眯地打斷了:“舅舅找我們就只是想讓我們去阻止闡教的師叔師伯們?”
清朗的笑,襯着他那張英俊脫俗的臉,愈發透出幾分明亮來,玉帝原本想說的話頓時被噎回了肚子裡,應聲道:“自然不是,你們既然拿到了這樣東西,那就應該知道,女媧之所以要三教共立封神榜,目的就是要同時削弱三方的力量,你們作爲闡教的三代弟子,不參加是不可能的,但是……”
“韜光養晦,利而不爭。”楊戩忽然淡淡接口,在玉帝面前素來顯得尤爲清冷淡漠的臉罕見地流露出淺淺的笑來,“我們既然識破了此間計謀,又如何會去白白送死?”
明明是略顯低沉的嗓音,卻彷彿一泓清泉,透着凌凌的清脆,沁人心脾。
玉帝不由眯了眯眼,脣角跟着淺淺地漾起幾分笑意——這是自從與當初尚且年少的楊戩交易之後,他第一次看到楊戩露出如此乾淨漂亮的笑,雖然只是淺淺淡淡的,卻也像一陣風似的,頓時吹得他心地一軟。
“如此就好。”他點點頭,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更加柔和了幾分,“你們能這麼快就明白朕的意思,說實話,朕有些意外。”
意外?
楊戩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如果不能這麼快明白你的意思,那才叫奇怪,上輩子怎麼說也是陽奉陰違地跟這隻老狐狸明爭暗鬥了八百餘年,玉帝只動動手指頭,他都能知道這傢伙打得什麼算盤,更何況還有明顯是給兩人暗示的密信。
不過,這些話他並沒說出來,只是順着玉帝的意思淡淡笑了笑,就緊跟着沉默不言了。
——雖然這一世玉帝改變了許多,但他心中終究有個坎,面對着這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頃刻間就能光明正大取人性命的三界之主,他依舊無法忘記上一世苦苦哀求他放過自己母親的情景,就好像一根毒刺,哪怕這一世瑤姬仍然活着,也永永遠遠地紮在了那裡。
玉帝和楊駿俱都不知他心中所想,兩人又簡單說了幾句,與楊戩不同,雖然曾經在取得開天神斧的時候得知了楊戩八百年的算計,但他卻從未真正經歷過那種眼睜睜地看着親人在自己眼前魂飛魄散的痛苦,所以,對玉帝,他並沒有過深的心結。
“既然如此,那麼我與小戩便先回西岐去了。”楊駿遠遠看到遠處臨時自覺充當警戒的紫霄向這邊發出個有人來了的訊息,他連忙抓住機會向玉帝告辭,“舅舅莫要擔心,我們自懂得分寸。”
“如此甚好。”玉帝淡笑着點了點頭,“你們回去吧。”
他拂了拂袖子,擡腳就要離開石橋,只是,當他與楊駿擦身而過的時候,又忽然笑眯眯地補充了句:“能在朕身邊也設下個眼線,你的膽識和謀略,朕很佩服。”
說完,就飄飄然快步走過蜿蜒的橋面,只留下楊駿忽然僵硬了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