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景宮。
雲靄氤氳,輕紗製成的暖帳被穿堂而過的微風吹起小小的弧,露出繡着百合牡丹的錦被一角。
頭髮花白的太上老君低斂着眉坐在牀榻邊,手指虛搭着稍稍露出錦被的手腕,偶爾有意味不明的精光從半眯起的眼縫兒中閃過,卻被兩道長眉遮擋住,只一瞬便消逝不見了。
“太師伯,他究竟怎麼樣了?”楊駿坐在牀榻另一側,抻着袖子幫牀上的人輕輕擦拭冷汗,細長流暢的眉緊緊擰成了疙瘩,“爲什麼這麼久都沒醒?”
老君聞言擡了擡眼,素來清心寡慾的眸子愈發顯得淡然無波:“傷成這樣還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
楊駿一怔,心頭驀地劃過陣不妙的預感:“什麼意思?”
老君沒有立刻回答,又復低斂下眉靜靜打量着牀上臉色蒼白的人,半晌,才淡淡道:“化血飛刀之毒已經深入血脈,怕是難救。”
“只是難救罷了,並非救不得不是麼?”
楊駿臉色發白,但人卻很是鎮定,他甚至還抿着脣角輕輕笑了一下。
“若只是這一點,自然不是救不得。”老君擡手輕甩一下拂塵,略顯蒼老的手緩緩捋了一把鬍鬚,晶亮如星子的眼眸倏地劃過絲冷厲,但轉瞬即逝,並沒有被專心看顧傷者的人發現。他搖頭道:“只是,除了毒傷,內傷也甚爲難救。”
“內傷?”楊駿一愣,豁地擡起眼來。
老君恍如不見,半眯着眼挪動了一下搭在楊戩腕脈上的手,波瀾不驚道:“五內俱損,真元盡毀,若非他自身根骨好,又有寶蓮燈傍身,只怕早就魂飛魄散了。”
“姜尚……”楊駿忽然恨恨地咬牙念出兩個字,但不知轉眼想起什麼,又倏地頓住了,只是臉色陰沉難看。
老君只當沒聽見,依舊淡淡地笑着,收回診脈的手,轉而端起桌面上的茶盞,略顯粗糙蒼老的手指摩挲着精緻的杯盞,恍惚中透出幾分不和諧來,但他卻不在意,垂眸輕輕吹散開升騰起的熱霧,說道:“你也不必太過憂慮,老道剛開始便說了,只是傷重難救罷了,只要你肯配合,老道自有法子。”
“太師伯有什麼條件,不妨直說就是。”楊駿依舊皺着眉,不動聲色地調整好臉色,幽幽地露出一抹溫和的笑來,只是,許是心憂太過,那點笑意終究也只是淺淺地浮在了表面,連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裡都看不出有半點笑意。
老君卻不甚在意,仍是那副冷淡的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的模樣,花白的長眉低垂下來,精光閃爍的眼眸靜靜地看着手邊那盞冒着熱氣的茶蠱:“老道能有什麼條件呢,你只莫要忘了幾個時辰前纔剛剛答應老道的事便是。”
“哦?”楊駿臉上笑意驀地斂去,黑亮的眼眸豁地擡起,冷冷盯着他,眉梢微挑,“太師伯的意思是,想要小子現在就去做那件事?”
老君默然不語,平靜淡漠的臉映着桌上明滅的燭火,恍惚間似是變得有些猙獰。半晌,他忽然冷冷勾了勾嘴角,輕笑道:“當然,你完全可以現在不做,只不過……”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楊駿恍惚中似乎瞧見那張向來淡泊無慾的臉嚴重地扭曲了下,但等仔細去看的時候卻又恢復了往日的無波無瀾,彷彿一個錯覺。
老君難得的端起手邊的茶盞輕抿了口,“你拖得,他可未必等得。”
楊駿頓時一滯,似笑非笑道:“太師伯誤會了,小子並非拖延,只是舍弟傷重至此,小子不放心讓他一人……”
話沒說完,就被老君冷笑着打斷了:“怎麼,你是信不過老道?”
“小子不敢。”楊駿搖搖頭,半晌,才終於下定決心了一般,說道:“我現在就去弄離魂。”
他微微停頓片刻,擡手將楊戩露在被子外的手蓋進被子裡,又仔細地幫他掖好被角,這才起身往八景宮外走,行至門口,他忽然扭頭衝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老君笑了笑:“弟子是真心相信太師伯纔來八景宮求救,還望太師伯莫要讓弟子失望纔是。”
說完,玄墨色的背影便轉出了八景宮,眨眼就消失在了視線裡。
老君依舊波瀾不驚地端着茶盞輕抿,嫋嫋的熱氣升騰起來,模糊了眼前,直到桌上的燭火重重躍動了一下,他才似笑非笑地勾了勾脣角。
楊駿一路向西駕雲疾奔,飄渺的雲霧從耳畔急掠而過,吹得衣袂上下翻飛,發出輕微的聲響。他一面盤算着如何才能從火雲宮弄到離魂,一面暗暗思索太上老君究竟會用什麼法子救人,還時不時地想起自家小弟慘白的沒有一點點血色的臉,一時間心亂如麻。
就在他心事重重地趕路的當口,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極其熟悉的清脆悅耳的喚聲:“大哥?你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兒?”
楊駿下意識地停腳,回過頭去,果然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站在身後,水藍色的夾襖長裙,很熟識的樣式。他暗自嘆氣,看着對方飛快地追上來,不由有些無奈:“三妹,你不在玉泉山好好陪着爹爹,怎麼到這裡來了?”
楊嬋眉眼彎彎地笑起來:“你還說,都怪你們兩個,連聲招呼都不打就下山去戰場,爹爹當時差點就給氣死了。”她擡手理理髮髻,將被風吹亂了的碎髮別到耳後,問道:“大哥,你這是要去哪裡?怎麼弄成這樣了?”
她擡手指了指楊駿的衣服——墨色的外袍被方纔的疾風颳得微微有些凌亂,內裡襯的那件長衫也因爲着急趕路而被弄得起了褶皺,腰上繫着的玉質配飾交纏在一處,一走動就碰在一處,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楊駿臉上不由自主地泛紅,連忙擡手整理了一下,見楊嬋不解地看着他,似是等他回答,頓時覺得一陣頭大,只好硬着頭皮搖頭道:“唔,沒什麼。”
他不欲讓楊嬋知道楊戩的事,停頓片刻便不着痕跡地岔開了話題:“你怎麼會來這裡?一個女孩子,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做什麼?”
——如果他猜得沒錯,他沒有碰巧在這裡遇到楊嬋,恐怕楊嬋的目的地會是封神戰場,而一旦到了那個時候,恐怕……
“啊,對了,你不問我差點就忘了!”楊嬋雖覺楊駿現在的情狀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聽他岔開了話題,這纔想起自己千里迢迢出門的原因,連忙道:“爹爹讓我來給你們傳句話,說他不計較你們兩個人的事了,希望你們能在戰爭結束後就回去,另外,他還……”讓我帶了一封很重要很重要的信。
話沒說完,就被楊駿打斷了:“行了,我知道了,剩下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如何?我現在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哎?”楊嬋不由一愣。
唔,自家大哥的反應……怎麼好像有點不對勁?
她眨巴眨眼,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人——按理說,楊駿不應該很高興麼?畢竟爹爹在這件……嗯,在這件奇怪的事情上終於鬆口了,可現在是怎麼回事?自家大哥看起來不僅不高興,那兩道眉毛都擰得快要夾死蒼蠅了。難道是他沒聽清楚?
楊嬋嘎了嘎嘴脣,正要再說一遍,卻見楊駿居然光明正大地繞過她,徑自走了!
她頓時一陣錯愕,來不及細想,連忙駕雲追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急速前行,楊嬋看着四周越來越熟悉的景象,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直到兩人在火雲宮後山的一處山崖旁落腳,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大哥,你來火雲宮做什麼?”
“噓,別說話。”楊駿皺着眉示意她噤聲,但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當先一人沿着蜿蜒崎嶇的山路往前殿走。
楊嬋正欲開口提醒自家兄長,如果有事拜見女媧娘娘或者伏羲神王的話,可以走大路然後讓侍童們通傳,但還沒等她開口說話,楊駿就已經走遠了,她只好暗自跺跺腳,跟着楊駿從那條她從來都不會走的小路往前殿走。
而此刻,火雲宮正殿之內,卻是難得一見的冷肅壓抑。
嫋嫋的青煙從鎏金的香爐中升騰起來,緩緩瀰漫開去,映襯着殿內的琉璃金磚,恍如仙霧。
女媧正襟危坐,一身高貴典雅的鑲金月白色長裙從地面上掃過,沾染了一點塵土。她眉梢輕蹙,正略帶不滿地看着坐在她對面的人:“現在已經走到這一步,本宮哪裡還有退路?”
“你再這麼爭下去,那些在天庭裡僅存的勢利恐怕也會被趁機掃光。”伏羲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好像什麼都入不得他的眼,連對着臉孔幾乎要扭曲起來的女媧宮主都聽不出半點情緒,彷彿只是在看着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般,“你當初既然讓楊嬋把離魂給了楊戩,就該想到有今天。”
“早知他們會串通一氣,本宮就不該留他們性命。”女媧咬牙冷哼,端莊典雅的妝容剎那間變得猙獰,但轉瞬即逝,待得楊駿施展了隱身術偷偷藏身到殿中的屏風後面之時,已然恢復了平靜。
她垂眸看了眼身前桌子上擺着的那杯清茶,忽然勾着嘴角笑了起來:“本宮已經傳旨讓元始和太上兩人去汜水關了,通天的誅仙陣,怕是撐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