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甫凌微微一笑。問他:“此後你要去哪?”
“尚無目的。走到哪是哪。”
風甫凌又道:“我陪你吧。”
“……你有空?”
“想要有空, 總是有的。既然你已隱匿身份,我也不難隱匿身份,往後我陪你?”
夏荊歌踢了踢腳底的石子, “沒聽說歷練也要人陪的。”
風甫凌就道:“歷練不就是在紅塵界作個凡人麼?你也可以當是在紅塵中遇上了我。”
夏荊歌猶豫了一會兒, 也是笑了, “那你說下面去哪比較好?”
風甫凌回之:“亦無目的, 走到哪是哪。”
“……姜馳怎還未回來?”夏荊歌心道, 莫不是這最後一仗輸與了老虎精?
風甫凌道:“我掐指一算,該是快了。”
夏荊歌睨他一眼:“一陣子不見,倒與我娘一個樣子了。你們魔域也興卜筮?”
“不興。我猜的。”
“不過是仗着修爲比我好罷了, 就裝神弄鬼。”
雖然裝,風甫凌的修爲確然是比夏荊歌好許多, 能弄清附近山頭的魔氣妖氣動向狀況, 過不多久, 姜馳就真的回來了。
他顯然也沒料到風甫凌來這麼快,露出了詫異神色。夏荊歌給他倆互相介紹了一番, 他們兩個碰到一塊顯然沒什麼好客套的,姜馳對生人有着嚴重的戒備心理,而風甫凌即便這些年不再是那副不愛跟別人說話的模樣,同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風甫凌看他一眼,就開門見山地說:“你有什麼要帶走的就去收拾了, 完了我送你回你爺爺那。”
姜馳看了夏荊歌一眼, 就點點頭, 只道:“你等等。”他徑自去收拾, 過不片刻就出來了, 身上只多了一個瞧着不大也不重的包袱。單從那棱角鮮明的外形看,夏荊歌估摸他只帶了他爹孃的牌位, 旁的一應都丟下了。
風甫凌並不與他多話,自開了傳送法陣,就先行進去了。姜馳走到法陣邊,最後回過頭看了看夏荊歌,忽然問他:“你能感到開心麼?”
夏荊歌愣了一愣,站了一會,也問自己:我開心麼?
按常理而言,他大約是會開心的。而姜馳問自己,想必也是希望自己能覺得開心的。不然他何必多問這一句?這世上的話,總要有所因由,纔會說得出來。
夏荊歌心中斟酌了一番,終於是對他笑了笑:“開心。”
姜馳只看着他,並未說話,過片刻才轉身一腳邁了進去,消失了。
傳送法陣自然也就消失了。面前又恢復成了沒有波瀾的模樣,夏荊歌看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沒有動。
人們已將這裡傳成了惡鬼盤桓之地,又有誰會知道這裡曾經住的只是一個失了父母的年少之魔呢?
這世上的事,只要時間一點點過去,曾經的恩怨情仇是怎樣驚心動魄,是怎樣的震天動地,也都將隨風逝去罷。
多年以後,誰又會知道風甫凌這個魔君其實也做過一個好人,夏荊歌這半個法器其實也曾還算正常呢?
並不會有幾個人知道,甚至他們哪怕知道,也可能爲了自己的需要,將自己和風甫凌任意塗抹了一番,變成另外一番模樣。
那都將是很久以後他們的身後事了,哪怕是魔君,也無法阻止。
夏荊歌感覺自己好像又成了那個局外之人,跳出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靈魂,獨立在外,俯瞰着這個世界演化中必然的一部分。他甚至帶着一種略微冷漠的旁觀情緒,看着現在的自己。
現在的自己站在這裡。在等風甫凌回來,等他陪同自己完成塵世間的歷練。
他彷彿是在等待着做一件將來註定要煙消雲散的事。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等下去,需要去做這樣一件事。……這或許是因爲,夏荊歌想,或許是因爲我內心深處其實真的是想跟甫凌一起做這件事的。
夏荊歌在這裡等了一天左右,風甫凌也就回來了,道姜馳已經送回去,讓他以後不用再牽掛了。夏荊歌應了一聲,就與他道:“你是要走着,還是飛着?”
“我能飛麼?”風甫凌神色不動。
夏荊歌也知自己這話問得有些多餘,他衝風甫凌笑了笑,自己也頗覺莫名,但這小小的插曲並不妨礙他選路,夏荊歌就道,“我帶你罷。這裡太偏僻了,最近的鄉鎮也要飛小半個時辰,用走的不知走到猴年馬月去了。”
“好。”風甫凌點了點頭,等夏荊歌喚了飛劍,方纔低頭看了一眼,踏了上去。那把劍並非實體,只是問非劍的一個幻影。夏荊歌也不曾踩過問非劍的實體,人家可是一把有劍靈有尊嚴的劍,纔不肯叫他踩。
夏荊歌也踏上了劍身,就覺腰間一緊,是風甫凌一隻手攬了上來,約略有點癢。他回頭瞄了一眼風甫凌,風甫凌已順着手勢貼了過來,正氣定神閒地看着遠方遙遙在望的月亮。
夏荊歌有些忘了自己方纔想說什麼,也隨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那月光散發着一如既往的輕柔光芒,照在夏荊歌身上,夏荊歌甚至可以感覺到其中夾帶的清靈之氣。
他指揮劍身飛起之後,就在這靈氣的薰陶中微微閉上了眼,風動衣袂,靈撫心韻,讓他有了一種倘若這個世上只有月亮,大抵也不會很壞的錯覺。
“我聽說上古時候曾有一段時期太陽每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哪個方向升起,有時是東邊,有時是北邊,有時是西邊,有時在白天,有時在黑夜,有時幾天不見,有時又一天數見……這些都是在後羿射日之後發生的真實事件,紅塵界的人們和太陽一起,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穩定下來。我前些天下山調查傳說,以爲紅塵界也該有類似的傳言,結果已經沒有了,沒有人相信太陽在很久以前打西邊出來過。你說是不是所有的事,到了最後都會隨着時間煙消雲散呢?”
夏荊歌閉着眼,感覺到風甫凌在風中緊了緊自己的腰身。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風甫凌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不會。”他說。
“爲什麼?”夏荊歌問。
“哪怕沒人記得了,太陽自己也會記得。他照出來的每一束光一定記得他以前是多麼亂來。”
夏荊歌愣了一會兒,睜開眼,側過頭去看風甫凌。他看見風甫凌目色柔和地看着自己,彷彿是有千言萬語將要訴說,又不需要訴說。
夏荊歌覺得自己看懂了,又有些沒有看懂,他目不轉睛地望着風甫凌,一如既往徒勞地想從這樣的注視中讀懂自己的心情。彷彿與以往沒什麼不同,他像一個乘坐扁舟的孤影,獨自坐在霧茫茫的天色中,水沉沉的江面上,隨波逐流。
然而他又彷彿是看到霧茫的天邊有光芒照耀進來,將暗沉的水色也照成了暖洋洋的金黃色。
那樣的光色,已是他在現實中也許久不曾見了的。
夏荊歌與他對望許久,直到劍身打了個急彎,將他撞進風甫凌懷中,他終於偏頭一笑:“哪怕有一天你已忘了我,或是你終於喜歡了旁人,我也不會忘了你。我會一直記得你。”
這已是他能說的最符合實際的話了。
然而風甫凌未見得會滿意。他掰回夏荊歌的頭,問他:“你爲什麼老會覺得我總有一天會喜歡旁人?”
“大概我覺得……”夏荊歌頓了一頓,“我好像沒什麼值得一個人去喜歡的。要你喜歡我那麼久,我又不可能喜歡你……對不住你啊。你喜歡我,有什麼好處呢?我一點也瞧不到。”
“……這無關好處,只與樂意不樂意有關。”
“……”夏荊歌微微低頭,“所以說我想不明白,理解不了啊。”
問非劍還在不快不慢地飛着,他看到下方一座嶙峋的山頭正緩緩朝這邊移動。
夏荊歌眼看着那座山頭從腳底下飄了過去,像雲一樣輕滑。這時他才聽到了風甫凌沉穩不移的聲音:“你不用想明白,聽我的就行了。”
夏荊歌偏頭看他,笑了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