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麼?”薛傾姒輕輕一笑, “雖然只有那麼幾個人在照顧我,也沒有特別限制我的行動,不過, 封住我的全部內力, 又收走我的武器, 在這偌大的皇宮裡, 這不是軟禁是什麼?”
“……”左重明靜了會兒, 緩緩道,“宛兒,你不一樣了。”
“如今你說一句話我總要拐彎抹角地猜測你的意思, 以前從來都不需要。”
薛傾姒一怔,有些嘲諷地勾起脣角:“皇上屈尊來此, 不是隻爲了來說這些話吧?”
左重明淡然一笑:“我確實只是來看看你。”
薛傾姒不由愣住, 許久, 她才轉頭看向窗外,冷冷道:“如今已經看過了, 你可以走了。”
左重明忍不住眉間一蹙:“你……”
“在你走之前我有問題要問你。”薛傾姒忽然道。
“什麼問題?”
“……那年,你爲何要趕我和母親走?”薛傾姒墨色的眸中有着清冷的光,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那清冷中竟含了隱隱的期盼。
“……”左重明沉默良久, 忽然轉頭避開了薛傾姒的目光, “宛兒, 我這樣做是爲了早日得到權力, 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其實我很想這樣說。”
“很想這樣說?”薛傾姒一怔。
“……對。”左重明頓了頓, 脣角處不由漫起一絲苦笑,“可是又不得不承認, 你的存在讓我很難在這宮裡立足。”
左重明忽然擡眸看向薛傾姒:“那一年,我確實是想殺了你們的。”
薛傾姒一驚,左重明的目光讓她幾乎是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許是站的太快了,一陣眩暈迎面襲來,薛傾姒身子一軟,左重明連忙扶住了她。
“走開。”輕輕推開左重明,薛傾姒擡眸盯住昔日的哥哥,“我現在完全不知道,你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如果你告訴我……”薛傾姒輕吸了口氣才緩緩說下去,“如果你告訴我兒時對我許下的那些諾言都是假的,那如今,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那些是真的。”左重明頓了頓,淡然道,“可是我離開你們的那一日,對父皇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
“其實這些年我也想過要補償你們什麼。”靜了會兒,左重明微微一笑,“不過我知道,我補償不了什麼,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此時此刻對你說真話。”
“真話……”薛傾姒喃喃了一句,擡眸看着哥哥,眸中不由得劃過刻骨的疼痛,“左重明,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可以在寒冷時給我溫暖,也可以在我無依無靠時把我推向更深的煉獄。
“怎樣一個人?這世上的人,又有誰可以用一兩個詞就概括了的?甚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左重明脣邊的笑意有微微的落寞。
“是呵。比如哥哥,宛兒此刻才明白宛兒從來不知你是什麼樣的人。”薛傾姒彎了彎嘴角,卻發現自己無論也笑不出來,“那麼哥哥,這些年來,你……悔過麼?”清冷的語氣裡,不由得隱了些期盼。
“我……”左重明剛想說什麼,卻忽然頓住了。
當初將妹妹與母親趕出皇宮,那一刻他以爲他可以爲了權力做任何事,可是這麼多年來,自己難道真的沒有悔恨過?
然而所有一切,早已不似當初。
“想要得到什麼,就一定要付出的吧?”左重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龍袍,“如果沒有當初的狠心,就沒有如今的君臨天下了。”
薛傾姒沉默地看着他良久,眸中有痛苦,有不解,有期盼,有……寒心,最終,她輕輕閉上眼,又睜開,眼中已是清冷的清明:“那麼,葉舟輕到底是誰?”
“他?”左重明下意識地往樓下看了看,卻沒有看到那個藍衣的男子。
“我知道他在樓下。”薛傾姒微微垂眸,讓人看不見她眼中的情緒,“……我不期望他會回答我。”如今再相見,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場尷尬與煎熬吧?
“他是‘詩’。”左重明緩緩道。
“詩簫劍酒花的‘詩’?”薛傾姒一怔,不由得苦笑,“三皇子最著名的謀士之一啊。沒想到他也是有點地位的。怪不得……世人都知,詩簫劍酒花是永遠忠於左重明的,怪不得……”
“……”左重明愣了下,終是不忍心地道,“你記得當年啓鎮,也就是啓戈的父親發動的那一場叛亂麼?朝廷派了靖遠元帥任追影去平息叛亂,葉舟輕是……任追影的孩子。”
“當年他父親與他母親葉雲依在戰場中相識,本是打算平息叛亂後便成親的,不料……”左重明頓了頓,緩緩道,“任追影戰死的時候,葉雲依亦殉了情,葉舟輕自此成爲孤兒,是我想方設法將他弄進宮來,名義上他是我的伴讀,事實上他一直秘密學文習武,並很快成爲我的得力之士,只是至今人們都不知他的身份,也不知任追影還有一個兒子在人世罷了。”
薛傾姒只垂首靜靜聽着,許久,才輕聲道:薛傾姒只垂首靜靜聽着,許久,才輕聲道:“那麼他成爲啓戈的手下,也是特意安排的?他跟着我們名義上是幫助啓戈,其實不過是做了你的眼線。”
頓了頓,薛傾姒忽然嘲諷地勾起一笑:“我們竟還那麼努力的去查找細作,原來細作根本就在我們身邊。所謂的棲蝶樽丟失了,其實也是你編出來的吧?不過是藉機逼迫啓戈起兵,你便可藉此奪取兵權,啊……對了,由此,你還可以由此爲自己掃清一條道路,同時又得到了民心,一石三鳥啊。”
“我真是低估了皇上的能力。”薛傾姒擡眸,水漾的眸子裡清清的冷,“也是啊,能從棄妃之子走到如今的地位,你的能力,當然不是我們這種普通人能估量的。”
“宛兒你……”左重明一怔,一時竟是無話可說。這麼多年的宮廷生活,他連最親近的人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可是此時此刻,面對自己的妹妹,竟是,不知如何開口。
是因爲當初叛了她,如今心存愧疚。還是,她真的是與他人不一樣的?
雙生龍鳳子,是從母腹裡就開始的一生的牽絆啊。
“好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薛傾姒漠然轉過頭去,“我乏了,你走吧。”
左重明看她良久,然後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子上:“這是從你身上找到的,如今還你吧。”
“這把匕首叫‘七情’,我原是送給舟輕的,不料他又給了你。”
匕首上七顆星在發光,那光亮,竟是耀得薛傾姒幾乎瞬間掉下淚來。
“怎麼?將匕首給我,就不怕我做出什麼事來?”
“你不會的。”左重明篤定道。
“哦,那你的意思是讓我自盡麼?”薛傾姒笑了笑,幾乎是從牙縫裡將字擠出來,“當初沒有殺得了我,如今你做了皇上,我對你來說,是一個更大的威脅了吧?”
“好,那我遂了你的願罷!”薛傾姒說着,竟是抽身抓起匕首,便往頸上抹去。
“瘋了你!我何時這麼說過!”左重明連忙上前攔過她的手,匕首是那般鋒利,只輕輕一擦,就在左重明手上拉開了一個血口子,一時血流如注,然而左重明毫不在意,只是恨恨盯住薛傾姒,“我曾經是希望你死,你恨我也在情理中,但是如今,我哪裡又這般想過!”
看那紅色的血汩汩流出,薛傾姒眸中劃過一瞬間的痛楚,可是最終,她只是淡然扭過頭去:“既然不想我死,就放我出去。”
“不行。”
“那你與其這般囚禁我還不如直接殺掉我!”薛傾姒驀然喊出來,“這樣子你的皇位就保住了,永遠保住了!”
左重明抿了抿薄脣,輕聲道:“我不殺你,但也不可以放你走。”
“是麼?”薛傾姒忽然牽出一絲笑意來,“果然說到底,什麼也比不上這個位子啊。”
左重明不由得蹙眉:“宛兒,你究竟有多恨我?”
薛傾姒擡眸看着自己的哥哥,兩個人有着太過相似的容貌,此刻雙目相望,不由得有一種奇異的錯覺,仿若看着,另一個世界裡的自己。
另一個世界。早已不是同一個世界了。
許久許久,薛傾姒淡淡吐出幾個字:“只要看到你,就想殺死你。不然,我寧願自己死去。”
“你沒有被最親愛的人背叛過吧?若是有那麼一次,你就知道,那種絕望,是任何疼痛都無法比擬的。”
左重明眉間的皺痕深如刀刻,不知怎麼的,心裡所想竟是脫口而出:“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是你願不願意住在這宮裡,至少,讓我這個哥哥把該做卻沒有做的……補償給你。”
薛傾姒沉默良久,忽然冷冷一笑:“好,如果你願意將我的身份昭告天下,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我都原諒你。”
左重明一怔,忽然便覺一股莫名的怒氣:“左宛霙,你不要太過分!”
“那麼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薛傾姒驀然轉身背對着左重明,冷冷道。
左重明沉默良久,忽然側首一指門外候着的婢女:“你,把姑娘看好了,除了這小樓哪裡都不許她去。除非她快死了,不然她的事一律不必稟報朕!”
門外的婢女被左重明冷冽的語氣一驚,連忙想垂首道是,卻發現左重明早已毫不猶豫地下樓出去了。
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皇上如此震怒啊。那婢女微微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屋中孑立的緋色人影,終於是忍不住道:“姑娘這是何必呢?其實皇上還是……”
“我乏了。”薛傾姒驀然打斷她。
是啊,乏了,從來沒有這般疲乏。
“哥哥,我又哪裡真會逼你在天下人面前承認我的身份呢。”喟然一嘆,落寞而絕望的笑意染上薛傾姒的嘴角,“我不過是想知道,你究竟還認不認我這個妹妹……這對你來說,有這般難麼?”
第三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