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自己當真輸在了這耿直上?!
他這一生爲官, 兩袖清風,一心爲國,便是一再被貶也從未動搖。只是自己這一生的堅持到了這女子口中卻是那般可笑, 甚至成爲他一切敗因的罪魁禍首!看着秦衝海瞬間蒼白的臉色, 薛傾姒手下一頓, 不由微微嘆息:“秦將軍, 我以前也與你一樣。”
秦衝海一怔, 擡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子,她的紫玉笛正橫在他的脖頸上,隨時準備奪命, 而城頭上,那些祈城士兵死的死, 傷的傷, 方纔交纏中那女子還能分出心神去格殺他人!
可是此刻, 那雙鳳眼中卻剪過一痕秋水,然後她垂了眸子, 語調微涼:“我以前也以爲,這個世界再糟糕,也終歸會有好人的,可是不久以後我就意識到,那是錯的, 是錯的……”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那樣清冷的嗓音, 卻帶着無可排遣的落寞, 秦衝海甚至能感覺到那支玉笛在隱隱顫抖, 秦衝海忽然意識到:這個女子其實並不喜歡殺人!
他不由得再次打量她,方纔看着城下的她, 只看到這個女子的清冷如霜,而此刻,他卻覺得這個在戰場上依然有一絲柔婉的女子,當真倔強得惹人憐惜。
秦衝海驀然想起另一個女子來,那人也喜穿白衣,他其實只見過她兩三次,只是在一羣花枝招展的女人中,那樣安然出塵的女子很難讓人忘懷。秦衝海一愣,忽然死死盯住薛傾姒的臉,他看不見她的全容,,可是那凝煙的眉,微翹的眸……秦衝海只覺呼吸困難起來:“你究竟是誰?!”
然而不等薛傾姒回答,秦衝海忽然驚呼起來:“綺妃!”像!那雙眉眼實在是太像了!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就喊出了這兩個字,話音剛落,他只覺喉骨處忽然撕心的劇痛,那支玉笛突的彈出一根三寸長的鋼針,生生刺穿了他的喉嚨!
她並不喜歡殺人,可是殺起人來卻決不留情!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剎那,秦衝海看到那個女子臉色蒼白,雙瞳卻是黑得恍若深淵。
曾經馳騁沙場的叱吒將軍,臨死的一刻,遺憾的並不是未能守住祈城,而是他至死,也無法知道那女子的名字了。
************************************************************
看到男子重重道在地上,雙目仍是圓睜着,薛傾姒只覺渾身力氣被一下抽空,她急忙扶住城牆,可是喘息聲依舊止不住從脣邊溢出。
綺妃。綺妃。母親,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你的封號。
我以爲整個天下,都已經把我們忘了呢。
******************************************************
“噗!”再次將劍刺入肉身,一陣血霧撲面而來,啓戈一抹沾在臉上的血,舉目望去,四周已盡是屍體,倖存的百姓比不得已又退回了城裡,還有十來個祈城士兵在負隅頑抗,殺掉他們只是頃刻的事。
贏了。
啓戈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可是這一刻,他才驚覺不對勁——城頭上未免也太安靜了!
“傾姒?”他猶疑地喊了一聲,城上無人答話。
“傾姒!”啓戈再喊了一聲,心中已是隱隱不安,剛想下馬,城頭上忽然閃過一抹白裾,那個女子從城牆上探出頭來,右手提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她的臉色猶有些許蒼白,但是眸眼明麗,聲音清朗:“秦衝海首級在此!”
那一聲 ,瞬間傳遍整個祈城,激起勝利的歡呼與絕望的哭喊。
薛傾姒將那人頭放在城牆上,忽然腳一點地,人已凌空躍起。
城頭上尚還立着祈城旌旗,那個輕盈白影飄向那旗杆時恍若一瓣梨花輕觸,卻聽得一聲清脆的“咔嚓!”,十尺來高的旌旗直直從城頭墜下,陷入了髒污的血泥中。
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一刻,所有人都沸騰了。呼喊的聲潮一浪高過一浪。
啓戈擡眸望向城上的女子,日光正是偏午,從女子的背後打來,將她的白衣染成瑩瑩的暖色,微風輕撓,翩躚如羽。
啓戈不禁大笑起來:誰說天下、美人只可擇其一?有子若此,何愁不奪天下?
啓戈高舉手中劍,眸中劃過一抹狠厲:“屠城。”
************************************************
那一日,祈城哀鴻遍野,血流滿地,瘋狂的屠殺直到夜幕降臨才堪堪結束。昔日安寧和樂的時光,只短短一日,就傾塌成斷壁殘垣與遍野屍骨。
然而那般慘烈的修羅場,到了史官筆下,只凝成了短短一句:“十月二十六,啓戈破祈城,屠城一日。”
直到百多年後有人無意中讀到這段歷史,才嘆息着在其後提筆一句:“失民心者失天下。啓戈之衰,至此始。”
只是即便補上那一句,也無人再記得被屠戮的百姓了。
*******************************************************************************
荒雞再咽天難曉,星榆落盡秋將老。氈幕繞牛羊,敲冰飲酪漿。
葉舟輕從營帳裡走出來的時候正微微仰着頭,天邊幾點疏星微弱地映進眼簾。
天空很暗,但是天空下的土地火光熒熒。白日裡,祈城軍民還在這片土地上浴血奮戰,而現在,各處已紮了啓家軍的營寨,士兵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大聲喧譁着。
天氣已是很冷了,風劃過臉頰有隱隱的疼,但是士兵們個個興奮至極,扒着火上的烤肉,喝着罈子裡的美酒,吵吵嚷嚷地划着酒拳,也有幾句話不合摞着袖子對罵的,吵鬧非常。
葉舟輕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其實他一個時辰前已經睡下了,但是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
“呀,葉公子,你還沒有睡?”一個士兵搖搖晃晃走過來,伸手就要搭在葉舟輕肩上,“葉公
子也來喝幾杯吧!兄弟們今兒個打了勝仗,大夥高興高興!”
葉舟輕不着痕跡地避開他的手,卻見那士兵一下失去了支撐,歪斜着就要向地上倒去。短暫而激烈天人交鬥後,葉舟輕終於一咬牙伸手扶住了他,也在同一刻一股油乎乎的酒氣撲鼻而來。
爲什麼要去扶他!葉舟輕毫不猶豫的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然後迅速後退了幾步,不過這樣一來,附近的士兵都注意到了這一邊,紛紛舉着酒罈子大喊:“葉公子,來喝酒!”
“喝一罈子!”
那架勢,彷彿下一刻就會把酒罈子砸過來。
就算打了勝仗,也不該讓士兵這樣喝酒!於是葉公子又毫不猶豫的在心裡罵了啓戈一句。
“不,你們喝吧,我去附近走走。”葉舟輕恰到好處地牽出一抹溫潤的笑容,然後提步朝營帳反方向走去。
“葉公子別走啊!喝一杯啊!”
“葉公子?”
身後的叫嚷聲堅持不懈,葉舟輕只覺自己的笑容瞬間就僵在臉上:他這一次“去附近走走”,恐怕要一直走到這羣傢伙耍完酒瘋了——不知道那時候還是不是睡覺的時間。
葉舟輕下意識地朝營地東側看去:啓戈的帳子還亮着燈,而緊挨着的薛傾姒的營帳卻是一片漆黑。
這麼吵,她竟是誰得着?葉舟輕微微驚訝。不過想來,她今天也該累了。葉舟輕喟然嘆了一口氣,舉目四望,除了營地裡的火光,其餘地方皆是一片漆黑,房屋所剩無幾,儘管火已熄滅,仍有不少房屋轟然倒塌,在夜色裡發出令人悚然的脆響。
地上的血跡只是被草草沖刷,走在街道上隨時可以踢到斷肢斷腿。
葉舟輕不由住了腳步,風裡濃重的血腥味讓他緊緊蹙了眉頭。
---------------------------
“我們在山坡上放火,借山風便可將火引至城中,到時,三面皆火,城中百姓自然會從城門逃出。”
“民慌兵亂,我們只需一小隊人馬便可將祈城拿下!”
--------------------------------------
那日在輿圖上揮斥方遒,如今當真用此計將祈城變成了鬼獄,可是心裡卻了無一絲欣喜。
葉舟輕想了想,轉身往山上走去。山路上滿是燒焦的草木,不過相比於屍身滿地的街道,這裡算是乾淨了。
葉舟輕走着走着,忽然彎腰將衣襬撕了下來——那上面已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不過這一彎腰,葉公子又發現袖子上有一個油乎乎的手印和幾滴酒漬,於是那對好看的長眉越蹙越緊,於是那片衣袖也被毫不猶豫地撕了下來。
而隨着刺耳的裂帛聲,一縷笛音忽地悄然滲入耳畔。
第二十四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