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叮!哐!”
一個臨時搭建的木棚裡, 金屬相擊聲連綿不斷地傳來。
屋中光線不甚明亮,只一隻火爐熊熊燃燒着,還閃着微光的煤粉如螢火般四散飛舞。
金屬敲擊聲來自木棚正中的鐵砧上, 一個赤着上身的男子正將手中大錘一下又一下地敲向砧上的鐵塊, 那是一塊黝黑的玄鐵, 在不間斷的捶打下已隱隱顯出日後鋒利的模樣。
他的身邊還立着另一個白衣男子正藉着昏暗的光線讀着手中的信。
他站的不遠不近, 正好避開了四濺的火星。
那信並不長, 但是白衣男子足花了一炷香的時間纔將它讀完,然後他放下信,有些怔忪地看着砧上的玄鐵, 只是他眼中一片空濛的霧氣,熱鬧工人懷疑他是否真的“看着”。
那錘鐵的男子也不理他, 只是專心致志地敲打着。
許久, 左重明收回目光, 將手中的信折了折:“阿遲,今天是十月三十, 史官會記下這個日子吧?”
徐遲沒有擡頭,仍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左重明似乎早料到他不會回答,只是自顧說下去:“今天起個做了一件令世人震驚的事啊——‘龍鳳雙生子降於弈朝境內,此乃上蒼之意, 啓家軍授天之旨傾覆弈朝, 乃秉承天命之舉, 凡阻啓家軍者皆爲逆天而行, 其罪必誅。’如此, 不光有了叛亂的理由,到還把所有罪責推給了朝廷……”左重明淡然一笑, 將折得很小的信又緩緩展開,“阿遲,你說我的所作所爲算不算是……‘逆天而行’呢?”
徐遲手一頓,錘子已偏離了原來的軌跡,敲在鐵砧上。
左重明微微有些詫異地看向徐遲,卻見他走到一邊,蘸了一點水便在桌子寫起字來。那行字跡寫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的筆跡,可是所書內容卻是一片淡漠之意:我只鑄我的劍,其餘與我無關。
徐遲寫完也不說話,又回到砧前敲打那塊玄鐵。
“鑄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左重明看着那行字跡慢慢消失,不由笑道,“這塊玄鐵你都鍛鍊了近半個月了。”
徐遲沒有回答他,又敲擊了好一陣子,用鐵夾子夾了玄鐵放進爐火裡,才擦了擦手看向左重明。
左重明也不惱,只是閒閒地將手中信紙折成各種形狀。
徐遲伸手蘸了點水,又緩緩寫道:除了鑄劍,我無事可做。他想了想,又一筆一劃地寫下:這把劍,可能是我此生鑄的最後一把劍。
左重明一怔,“你不再爲我鑄劍了?”
徐遲點點頭,伸手慢慢寫下:我要離開。
他頓了頓,擡頭猶豫地看了一眼左重明,又寫道:可以嗎?
左重明見他小心翼翼的神態不由淺然一笑,語氣淡淡:“我說過的,你想走的時候隨時可以走。”
聽到這話,徐遲似乎長舒了一口氣,將玄鐵重又放在砧板上,考慮着下錘的方向。
左重明看着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似乎徐遲每鑄一把劍都會注入全部心血,左重明不由好奇心起,笑着問道:“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徐遲聞言放下錘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在桌上寫下:對鑄劍師來說,一把劍就是一個人,人是不會殺人的。
左重明靜靜地看着他寫完那行字,眼中倏忽閃過一絲陰霾,許久,才輕輕一嘆:“好理由。”
徐遲微微抿緊了嘴脣,繼續寫道:我爲皇子所鑄之劍中,最愛“七情”,願皇子珍視之。
“七情?沒想到那麼多柄好劍你卻最愛那把短短匕首。”左重明微微一笑。
徐遲也難得露出笑容,伸手寫道:匕首雖短,七情俱在。
左重明微微頷首:“那麼說來,確實一把好劍。我已將七情送人了——不過你大可放心,那人並不喜殺人。”
徐遲輕舒一口氣,點了點頭。
“這最後一把劍……”左重明看着那塊愈來愈顯出劍形的的玄鐵,輕聲問到,“你打算叫它什麼?”
徐遲眼神一動,似乎輕嘆了一聲,然後他擡手在桌上書了兩個大字:玄鳥。
那兩個字寫得筆走龍神,仿若早已寫了無數遍。
“玄鳥?”左重明輕輕唸了幾遍,忽然淡淡勾起一抹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注01]”
徐遲聞言點了點頭,擡手寫道:就當是阿遲送於皇子登基的禮物。
一片薄霧掠過左重明的眼眸,他擡手抹去桌上的水漬,笑容溫雅:“那我就不能繼續看你鑄劍了——提早知道禮物的樣子就沒有驚喜了。”
徐遲沒有說話,只是再次舉起錘子敲擊玄鐵。
左重明也不在意他的沉默,隨手將信扔進火爐,便走出門去,只是走到門口時,他忽然腳步一頓,左重明看向屋內敲打着鐵器的男子,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動作,可是那般無趣而孤寂的工作,這個男子不知已執着了多少年。
左重明輕嘆一聲:“劍,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徐遲動作不變,恍若未聞。
“我答應你幫你找你失散的妻子,我已經找到了,只是——她早已不在人世。”
徐遲微微一頓,又沉默着開始敲打鐵器。
只是當左重明關上門的時候,木屋裡忽的岑寂下來,許久,纔有壓抑而沙啞的哭聲從屋中傳出。
“何必現在告訴他?”
左重明還站在木屋前,忽然有人說道。
“酒。”左重明回過頭,果然看見歸無酒從木棚後走過來,左重明淡然一笑,“隔牆之耳可不是出家人該做的。”
歸無酒笑着搖了搖手中酒瓶:“我又喝酒又吃肉,哪裡算得上出家人?”
歸無酒說完,側耳聽了會兒屋中的聲音,不由搖頭嘆息:“既然知道他妻子已不在人世的時候沒有告訴他,現在又何必告訴他?”
左重明某種閃過一抹輕霧,他搖頭一笑,轉身向營地走去,歸無酒微微蹙眉,快趨幾步跟在他後面。
“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路上風大,左重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忽遠忽近,“對劍來說,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執念,如果早早便告訴他了,他哪裡還有心思爲我鑄劍?”
“那你現在告訴他……”歸無酒微微垂首,不禁苦笑,“打破他最後的執念,這樣,即使他不再爲你鑄劍,也絕不會爲他人鑄劍了。”
左重明輕輕一笑,“那有什麼不好?他是我的謀士,自然只能爲我做事。”未等歸無酒說話,左重明忽然聲音微微一冷,“酒,你今日話真多。”
歸無酒腳下一頓,忽然覺得一股寒意侵入心底:“是,屬下多說了。”
歸無酒輕吸了口氣,從身後拿出一封信來:“皇子,這是方纔啓戈派人送來的。”
“咦?他會寫信給我?不會是來勸降的?”左重明拿過信,只看了幾行,便又“咦”了一聲。
“寫了什麼?”雖然知道不該問,但男的看見左重明驚訝的表情,歸無酒還是忍不住問道。
“他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婚宴。”左重明微微一笑,“日期就定在他奪下整個景州的那一日。好狂妄的口氣,還當真符合啓戈的性格。”
“新娘子是誰?”
“新娘……”左重明往下掃了幾行,剛要看到那個名字,黑色的墨跡忽然糊成了一片。
左重明一怔,擡頭看向灰沉沉的天空:“真難得,都一個多月沒有下雨了。”
天空陰沉得可怕,如絲的雨線須臾便凝成了都打的玉珠,左重明手中的信紙已完全溼了,盡是黑糊糊的墨色。
左重明輕輕勾起一抹笑,將那紙揉了,隨手丟到一邊:“罷了,新娘是誰又有何關係?反正……啓戈不會有大婚的那一天了。”
第二十五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