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輿圖上揮斥方遒, 如今當真用此計將祈城變成了鬼獄,可是心裡卻了無一絲欣喜。
葉舟輕想了想,轉身往山上走去。山路上滿是燒焦的草木, 不過相比於屍身滿地的街道, 這裡算是乾淨了。
葉舟輕走着走着, 忽然彎腰將衣襬撕了下來——那上面已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不過這一彎腰, 葉公子又發現袖子上有一個油乎乎的手印和幾滴酒漬, 於是那對好看的長眉越蹙越緊,於是那片衣袖也被毫不猶豫地撕了下來。
而隨着刺耳的裂帛聲,一縷笛音忽地悄然滲入耳畔。
那抹笛音是從山頭傳來的, 夜裡的風從山腳吹向山頂,便吹得那笛聲隱隱約約, 輕輕颺颺, 彷彿時刻都會乘風而去。
葉舟輕不由一怔, 這旋律好生熟悉。如果沒有記錯,這曲名還是他取的。
“荒城燈。”
葉舟輕微嘆一聲, 向山上走去。
越往上走,笛音就越清晰,曲子從平和寧靜轉而激越動盪,到葉舟輕撥開面前橫斜的一根枯枝,看到山頂上孑立的緋色身影時, 曲子已至最後一闋, 金戈鐵馬聲漸漸熄盡, 一股哀婉落寞之情卻次第燃起。
曲子與上次的有了些許不同, 曲中孤寂之意更盛, 明明已是繁華落盡,喧譁沉寂, 可是卻偏偏還想要抓住什麼,欲留不能留,欲得不可得,唯餘沉沉嘆息。
那樣哀豔的曲調只讓葉舟輕聽得心驚非常。白日裡他來到城門的時候,正看見薛傾姒提着一顆血淋淋的頭顱站在城牆上,可是她身上全無一絲血腥之氣,孤傲得像一隻出塵的鳳凰。
那隻鳳凰現在正立在山頭上,立在他五丈之外,她又着了那件緋色的衣服,在無光的夜裡暗得像血。
葉舟輕靜靜地聽着她吹笛,心頭百轉千回,最後只留下一團紛亂。
笛音忽然明顯地頓了一下,曲聲再響起時已變得斷斷續續,曲不成調。
薛傾姒放下笛子,抵脣咳嗽起來。
葉舟輕微微蹙眉,正要走上前去,薛傾姒忽的轉過頭,低聲喝止:“別過來!”
葉舟輕腳步一頓,卻見薛傾姒顧自笑起來:“葉公子是手不沾血的,可是我身上——我身上已經染了血了。”
葉舟輕一愣,忽的心生惱怒:“誰在意這個?”
薛傾姒沉默了會兒,眼中閃過一抹霜色:“我在意。”
朔風在山頭掠過時揚起一片刺骨的寒意,薛傾姒微微一顫,忍不住又低頭咳嗽起來。葉舟輕垂眸低低一嘆:“既然知道自己怕冷,還要到這山上來吹風。”
“你倒是試試在那麼吵的軍營裡睡覺。”薛傾姒好不容易止了咳,就“嗤”了一聲,“何況來這兒吹風的又不止我一……”薛傾姒忽然一頓,目光詭異地在葉舟輕身上流轉了好幾遍,終於忍不住大聲笑出來,肩頭一顫一顫的,不知是冷的還是實在笑抽了:“葉船伕你這是在哪裡遭劫了?!哎呀呀,和人如此大膽敢欺侮我們的葉大公子?來,告訴本姑娘,本姑娘替你出頭!”
於是,葉公子在薛姑娘詭異目光下忍受了許久之後終於明白了她在打量什麼,低頭一看,衣襬已經被撕掉了,右手衣袂也被撕去一大片,因爲山路上滿是焦炭,所以他的衣裳很幸運地被染成了黑藍色,總之是——慘不忍睹。
葉舟輕這回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直接脫掉了外衣仍在了一邊。
“呃。”薛傾姒明顯地被嗆了一下:“浪費啊浪費,幾百兩銀子就這樣被你糟蹋了,你賣了錢給我換酒喝也好啊!”說着,她還握拳敲了敲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我不介意你拿它去換酒。”舟輕說的不鹹不淡,伸腳一勾地上的衣服,就向薛傾姒甩去。
“一塊破布能換多少酒?”薛傾姒側身閃過,冷哼一聲,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前後矛盾,於是立刻決定轉移話題,“你下午和啓戈說了什麼?”
“下午?”葉舟輕一怔,沉默了會兒,道,“一些軍務上的事。”
“哦。”薛傾姒應了一聲,微微緊了緊衣服,“真沒想到啓戈會下令屠城,不知道他要如何安撫百姓。”
葉舟輕微微蹙眉:“ 你不喜歡啓戈的做法?”
“難道你喜歡?”薛傾姒輕聲冷哼。
葉舟輕淡笑着搖頭,沉吟了會兒,道,“你覺得啓戈如何?”
“他?”薛傾姒一挑眼眉,輕笑道,“他這人只合生在亂世。”
葉舟輕溫言,脣邊不由溢出一縷笑意。
“他雖生於官宦世家,但生性冷漠,今日攻打祈城時,他居然毫不猶豫地下令屠城。”薛傾姒撫着手中玉笛,眉頭微微皺起,“如若此刻是太平盛世,只需民憤便可令其死無葬身之地。”
葉舟輕微微笑起來:“所幸現在已是亂世,不是麼?”
“即便是亂世……”薛傾姒頓了頓,然後喟然一嘆。
葉舟輕心中一動,不由脫口道:“你想知道啓戈下午和我說了什麼嗎?”
薛傾姒一愣:“說了什麼?”
“我們說了……”葉舟輕停了一下,似乎向着該如何措辭,許久才道,“我們討論了一下該如何安撫民心。”
“如何?”薛傾姒連忙問道。
葉舟輕沉默了會兒,黑暗中薛傾姒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明顯能感覺到他在猶豫,終於,葉舟輕微微一嘆,輕聲道:“宛兒,你和左重明……是龍鳳兄妹麼?”
葉舟輕清晰地看到那個緋色的人影顫了一下,那支玉笛被她緊緊攥在手中,發出黯黯的光來。
“那又如何?”薛傾姒磚頭看向山下荒涼的城池,努力剋制着不讓聲音顫抖。
“那……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風行健時,他正護着一對龍鳳兄妹麼?”
“那兩個孩子?!”薛傾姒一驚,只覺一片涼意侵入心底,泛起絲絲縷縷的疼,“怪不得,那時他會提出照顧那兩個孩子,原來,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宛兒……”
“沒關係的。”薛傾姒微微一笑,語氣彷彿真的全然無所謂,“啓戈並不知我的身份,他當然不會來顧及我的感受。而且這種事,見多了也早已習慣。”
一旦習慣了,就可以做到不去在意。薛傾姒撫着手中玉笛,上好的紫玉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有一種溫潤的涼意,她在風之谷的時候無數次地看見師父撫着玉笛出神——聽說,那個毀了師父一生的少年,平生最愛聽師父吹笛。
薛傾姒猶記得師父將玉笛交到她手上時的表情——淡淡的不捨,淡淡的遺憾,更多的卻是終於能夠放手的釋然。
可是她,如何能做到師父那般的不在意呢?
“要聽曲子麼?”薛傾姒理了理爲六安的長髮,輕聲問到。
葉舟輕靜默了會兒,微微頷首:“好啊。”
第二十四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