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大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睜睜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千言萬語一下子彙集在嘴邊,但是我最終選擇了不說話。
直到她消失在門口,我忽然一骨碌爬起來,我是腦袋出問題還是幻聽了,剛纔的一切是真的嘛?!我一溜煙溜出門,扭頭看了一下,這是我的臥室,是我的家,左側是牀,右側是電腦,奇怪!不是早在上初二的時候被小舅給賣了嘛?!
來到客廳,我一下子心亂如麻,家裡的一切如同爸媽離開之前——整潔且溫馨,轉身,廚房中是老媽萬古不變的忙碌的身影,都還在,一切都還在。我就知道那些全是夢,那些恐怖的回憶全都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嗎?
陽光從陽臺上照射進來,天花板上是閃亮的耀斑,是時光倒流,還是噩夢突醒?我不敢相信地盯着旁邊的落地鏡摸着臉,身上是非常普通的家居服。我渾身一個激靈,兩三步衝到廚房:“老媽!今天是幾號啊!”
“十號啊。”
“几几年幾月十號啊!”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號啊,怎麼了?”
我頓時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愣在原地,時間沒有變,可是我周圍的人和事卻……“媽沒事麼?爸呢?爸也沒事?”我喃喃道,看到老媽翻了個白眼不再理會我,這一切,是真的嗎?那我這些天經歷的又是什麼?一個噩夢?!
“快點收拾東西!待會我快遲到了。”
我鼻子一酸,隨即上前兩步從後面緊緊抱住她,我的母親。
“咋了?”
“我做了個夢。”我聽見我囁嚅的聲音:“夢裡你和老爸都不在,我每天都被人追殺,每天都好累。”
“胡思亂想什麼呢!有這點心思把英語好好補補,你哭了?!”我聽見老媽叫道,隨即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好想你!”我跟小時候一樣哭鬧:“你們倆太欺負人了!以後再也不許離開了!”
“知道了知道了趕緊上學去!”想必她以爲自己的兒子大早上還在發癔症,跟趕蒼蠅似的把我轟了出去。
我穿戴整齊站在門口捏捏胳膊捏捏腿,這都是真的!我不禁大笑三聲,這個感覺,太好了!
“卓求啊,這麼早上學去?”隔壁的鄰居大媽出來倒垃圾,順便看到了我發神經的一幕。“阿姨早啊!”我大聲道,隨即跑了下去,留下一臉錯愕的人站在那發愣。
站在教室門口,我遠遠看到了站在二班門口的楊子輝,腦袋一熱便衝了過去抱住他:“胖子!”
胖子扭過頭瞪眼,打了個寒顫隨即甩開:“你他媽誰啊!”我愣住了:“我是……丁卓求。”忽然想起來胖子之前並不認識我。不對,腦子裡全是夢中的情景:渾身黑煙滾出樓棟的胖子,搖晃着手中鑰匙圈的胖子,甩着消防斧劈開喪屍的胖子,牆頭上瞪大眼衝我伸出手的胖子……
“噢!我知道!你是四班那個嘛!一直被老鷹弄到辦公室的倒黴鬼!哈哈!”楊子輝笑得很是前邊,渾身肥肉聳動,上課鈴一下子響起,他看了我一眼便鑽進了班門。
我心中五味頓雜,輕嘆了一聲,緩緩轉過身,卻看到抱着教案的林小煙,此刻正驚訝地看着我:“丁卓求?怎麼不進班?!”
我瞳孔一縮,一眼不眨地凝視着她,拳頭不禁捏緊,莫名的情緒填滿胸腔,這不是假的,如果這是一場夢,爲什麼這感覺如此真實?!可是眼前的一切卻將思緒全部打亂,她慢慢地走進:“丁卓求,楞那幹啥?趕緊進教室!上午自習記得去我辦公室!”
心臟莫名地抽痛了一下,漸漸地瀰漫開來,我吸了吸鼻子,你是林小煙嗎?你真的是我愛的那個林小煙嗎?可是張開嘴卻變成了:“噢。我知道了……老師……”隨即露出一個還算正常的笑容,擡腳擦着她的肩膀走過去。
我沒有聽到身後穿來腳步聲,我知道她在原地看我,但是她永遠不會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我做了一個怎樣有關於她的夢。
直到身後傳來關門聲,我的表情纔有些鬆動,捂住腦門任憑最脆弱的表情暴露無遺,好長時間,我才擡起頭,壓住內心的酸澀與失落。摸摸鼻子,自言自語道:“只是一個夢而已,丁卓求,現在的一切,都很好,對你來說也很好!”
“真的是一個夢?”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條件反射地轉過身去,頓時如遭雷擊,難以置信,真正的難以置信!
我對面站着的,是我,不對!是另一個我!夢中的我!他穿的黑衣黑褲,帶着黑色露指手套,手中握着一把唐刀,臉上是說不出的表情——我見過的卻說不出來的表情。
“你是誰!”我失控地叫出聲,顫抖着後退兩步,伸出的食指也在發顫:“你你你……”
他上前一步,我後退兩步。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冷冷地看向這邊,明明是我!這張臉的主人明明是我!那麼我又是誰?!是誰?!
“這些不就是你日思夜想的場景麼?之前的一切,你都將它看做一場夢嗎?”他冷冽的目光直射我的內心,我訕訕避開:“你……別過來!你是誰?!我他媽又是誰?!”
“我就是你,丁卓求!”
“你胡說!”我仰天大笑,指着他,臉上有點猙獰:“我嘞個擦你他媽是哪個星球穿越過來的鳥人?!整成我的模樣他媽想蒙誰啊?!你別過來啊!別忘了你手裡拿着的刀具小心我報警啊!”
那個人不再動彈,我似乎想起來了我曾在哪看過這個表情,是白衣!是我在夢裡見到的那個奇怪的人!
“你現在看到的,是現實?”他道,我心中一顫,看向旁邊的教室,林小煙正往黑板上寫着單詞,下面的學生該梳頭的照舊,該吃零食的沒完,玩手機的也是全身心投入。太正常了,這與之前的每一天又有什麼不同?!
他說:“你還記得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愣住,隨即說道:“我……我是自己跑來的,不對!我媽送我來的!還不對!……”頭有點痛,我扶住腦門,我靠!我怎麼不記得我是怎麼到學校的呢?!
“你看,這些還是現實嗎?”他的臉上出現一絲捉狹,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教室空無一人,地上是七零八落的課桌和書本,到處都是血跡,玻璃上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手印!
“啊!!!”我彎着腰揪着頭髮怒吼:“你他媽走開!給我滾!滾!!!”
擡頭,眼前哪還有人?!只有我一個,在空蕩的教學樓吶喊。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徹響在整個樓內,我緩緩坐倒在地,無助地摟住膝蓋,天色不知什麼時候暗淡下來,有雪花飄落在我的身上,走廊深處,莫名出現一個人影,我眯起雙眼:“白衣?”
“這就是你。”那個人走進,不是白衣,還是我,那個表情酷似白衣的我!
“你每天晚上都會做這樣的夢,你的家人,朋友,你愛的人,全部都在你的身邊,丁卓求,你還要這樣欺騙自己多久?”
“……我不想失去他們!”我叫道,滿腔的憤怒無法控訴,我感覺渾身輕飄飄的,可是我控制不了,“那些人!在我把他們盡數忽略的時候離開我!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當你像往常一樣不停父母的話跑出去玩耍,下午就被告知他們全死了!當你好幾年都沒有去看望你的奶奶,你把這個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遺忘的乾乾淨淨的時候,忽然一個電話告訴你她昨夜死了!你是什麼感覺?!你告訴我丁卓求!!!”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力氣,我忽地站起身衝了過去,卻一下子從他的身體穿過撲了個空,狠狠摔在地上。“嗷!”
“我忘不了!”我知道這是個夢,可是我不願意清醒,至少在夢裡他們還活着,還在我的身邊,這樣我才能在每天的恐懼中活下去啊。
“你知道我都看到了什麼嗎?!那年我才幾歲?!我看着我爸我媽支離破碎的身體!我看見他們被白布裹着,我在那裡呆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人理會,根本沒有人去管我是死是活是不是被拋棄!我不哭也不鬧不代表我不痛你知道嗎?!”
“你知道我聽到奶奶離去的消息是什麼心情嗎?!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汽車鳴笛的聲音我聽不到!衆人勸我的聲音我也聽不到!我在停屍間看着她的臉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他媽都不敢去送她一程!我還不及走完所有形式就跑了回來!”
“我都不敢再去看她最後一眼!他們都罵我沒良心可是他們不知道我他媽死的心都有了!有誰?!有誰會記得一個老人的死活?!他們就他媽知道出點喪葬費就完了!把一個人埋起來就算完事兒了!他們居然還能再葬禮上說笑,商量着怎麼分老人剩下的房子!我噁心!噁心這些嘴臉,越是噁心就越是他媽的難受!我這麼賤的命爲什麼就是他媽的死不了!”
我擡起頭,衝着迴盪在上空的鐘聲罵道:“我操這什麼聲音!都他媽滾開!有種你他媽弄死我!”
“我必須。”我聽到身後傳來‘我’的聲音:“與過去做告別。”
“任憑痛苦穿身而過,我自歡笑。”他道,明明是我的聲音語氣卻像極白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此再不會痛,再不會失去。”
“要活下去。”他說:“唯有與過去告別,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他道:“活着,不代表要忘卻,而是銘記,並非銘記痛苦,而是那些,你們所留下的彼此珍貴的回憶。”
我腦中一下子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一個老人把子女送來的瓜子蜜桃,分給幾個歡蹦的孩子,一個少婦騎着自行車,後面是揹着書包搖晃着小胖腿的男孩。
再見,過去。過去,再見。
我猛然睜開眼,有點不太習慣,微弱的白色燈光照亮着走廊,我從沙發中窩出來,順手掀開了身上的衣服。我還在KTV。
插在口袋裡的手有點異樣,我腦子緩慢地轉了轉,看看大廳裡的表,無論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只要電力不消失,它永遠按着自己的職責走下去。
時間是早上六點十分,天依舊黑着。
走廊上一陣輕微的響動,我扭頭,看到林小煙站在那裡,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我挑起嘴角:“謝謝啊。”
“啥?……”
“真開心,我又回來了呢。”似乎是嘆息,我吸吸鼻子,看向林小煙:“我終於,可以活的像個人了吧。”